牛车上的老汉望着裴杼哼哧哼哧吃力的样子,主动道:“小公子,你这是要去县城?”
裴杼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对,去永宁县县衙。”
人都喜欢好看的,老汉后面的几个庄稼户见他生得丰神俊朗,话也多起来了:“还是个京城口音的小公子呢,不多见。我们几个是永宁县上颍村农户,这位是咱们的村正。咱们村子就在县城边,小公子你先上来,让我们村正送一送你。”
他们今日过来是去附近山上挖草药的,待回去炮制了还能卖点钱换点粮食。碰上裴杼,纯属偶然。
裴杼自然是欢喜的,可是,他摸了摸自己的包袱——里面只有就任的敕牒跟告身,外加两件衣裳,车钱是一文也掏不出来的。他低头,在这些淳朴好心人的注视下,显得有些羞赧:“我身上暂时没钱付车费。”
“不妨事。”村正被这年轻人逗乐了,促狭道,“以后有钱再给也不迟。”
裴杼一本正经:“也行。”
后面的庄稼汉子笑道:“快上来吧,顺路的事,不会收你钱的。”
说着便下来将裴杼身上的人也扛上了牛车,问过裴杼,知道人是他救上来后,还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们周边几个县都是边境,东胡人时常跑来杀烧抢掠,像这样倾家荡产的可怜人不罕见。这人又是个消瘦模样,他们便先入为主对他多了几分唏嘘。
胡人残暴,边境百姓备受其苦,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今年听闻西北那边又有战事,朝廷将兵力都调去西北了,东北这边无暇顾及,倒是跟胡人议了和。真议和假议和暂且不知,反正幽州的官老爷们是这么说的,言之凿凿说这两年东胡不会再南下骚扰,让他们安心过冬。也不知是安的哪门子的心,真出了事儿还不是百姓们倒霉?
裴杼疑惑:“官府不管吗?”
“官府?那就是个吃人不吐皮的地方,幽州的老爷们就没管过我们。”
“那永宁县县衙的人呢?”
村正一边赶车,一边愤懑道:“县衙能管什么事?只晓得收粮。今年年成本就不大好,上任县令为了表现,将连咱们留的种子都给征上去了,只剩下最后一点口粮。没了种子,今年冬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愿能从幽州城的地主手里借点儿种子。否则耽误了冬天那季麦子,来年铁定要饿死。”
村民们同仇敌忾:
“那粮食收上去,还不知道是落到谁的口袋里。”
“没准就是被那个县令给带走了,那么多的粮食呐,都被收上去了,这是要眼睁睁看着咱们死。”
裴杼脊背越来越弯,小声辩解:“不是听说来了一个新县令吗,肯定有转机的。”
村正摇了摇头:“天下乌鸦一般黑,依我看,新县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杼:“……”
不敢说话。
牛车晃晃悠悠往前赶,半晌,有人问:“对了,小公子去县衙干什么?”
裴杼失去了所有的阳光开朗,弱弱地道:“有桩案子要问。”
想到县衙那办案的风格,众人便都不追问了,只希望这年轻人好运吧,接着又开始骂县衙,还筹备着找幽州哪位地主老爷家借粮食。日子虽然艰难,但总要活下去,对农户来说田里能有点收成,就还能活,还有希望。
上颍村附近的村民家中都不富裕,这头牛是他们村中唯一的耕牛。稍微富裕些的早就跑去幽州南边了,谁还会守着这等危险之地?别看永宁县还是个县,其实幽州官员就是拿永宁县当人.肉.城墙,边境的守军大都在幽州,永宁县压根没有几个兵,吃了亏也只能忍着。
裴杼一路听着,心中的巨石往下又沉了几分,永宁县的境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棘手。
前有外患,倘若东胡南下,距离燕山最近的永宁县首当其冲。
后有内忧,不当人的前任县令跟他留下来的班底做尽了竭泽而渔的蠢事。
天崩开局,天生爱笑的人都笑不出来了。
裴杼死死盯着系统:“你不能走!”
系统含糊其辞。
裴杼继续紧盯。
系统也是拿他没办法:“好吧,把你安顿好我再走。”
那就是还是要走的,一股上当受骗的悲戚感萦绕在裴杼心头,前途太渺茫了……
也不知在牛车上颠了多久,总算是见到了人烟,越过两个村落,等到了转角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压抑的哭声。
村正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忽然停住牛车,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其他村民也赶紧跳下牛车,一路紧随其后。
裴杼虽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肯定发生了要紧的事,将伤患平放之后,忙不迭地跟上。
县衙的官差又来收粮食了。上次收了满额的税粮,这会儿又来强征口粮,将各家都搜了一遍,竟恶毒到要将百姓仅存的口粮都拿走。
裴杼觉得这世界都颠了,这还有王法吗?
村正还在据理力争,但是他好言说得再多,也架不住县衙的人蛮横不讲理。为首那人因不耐烦直接一把将他踹开,周围人要冲上来,几个官差立马抽出了刀。
森然的刀光震慑住了所有企图抢回粮食的村民。
五十好几的村正捂着胸口,艰难地抽着气:“官爷,这回的粮食真的是仅存的口粮了,再收上去,村里人真要没饭吃了。”
“放屁,哪回收粮食你们不这么说?也没见你们饿死过。真没了粮,燕山那边有的是野草树皮,自然饿不死你们。”
听听,这是人话吗?里头有个小媳妇抹着眼泪,不甘心地质问:“可税粮上次不是收完了吗?”
差役凶神恶煞:“上次是税粮,这次收的是省耗跟羡余,我们可没落下一星半点,都是朝廷点名要的。朝廷要的,谁敢不给?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粮食也得收!”
“是么,我怎么没听过,税粮之外,还有所谓的省耗跟羡余?”
差役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后面走出个年轻人,一袭蓝衣,眉目俊朗,气质卓然,但这般年岁,估计也就是哪家初出茅庐的小公子,能管什么事儿?差役心中底气大增,啐了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开口?”
裴杼不慌不忙地取出自己的敕牒,扫过众人:
“永宁县新任县令裴杼,资格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