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郁燃走错了两回路,最终循着依稀的记忆,回了家。
这场雨一夜未停,回到筒子楼时天色已经大亮。
破旧的小区凌乱不堪,老城区排水系统排水能力不足,院子里的水几乎盖住脚背。
旧房子没隔音可言,一路行来都是住户的骂骂咧咧。
“这雨滴滴答答还要下多久,烦死了本来衣服就晒不干。”
“哪个狗娘养的,把老娘的伞偷了!!”
“不打了不打了,一晚上一分钱没赢,内裤都要输个精光了!”
隔着褪色的铁门,郁燃停住脚。
闲来无事凑在一起消磨时间的邻居,从隔壁探出头。
“瑞华的大儿子回来喽。”
几个脑袋接连探出:“哎哟,怎么搞的浑身都湿透了。”
她们用一种好不低调的声音自以为小声地蛐蛐:“这云瑞华也不知道走的哪门子狗屎运,这大少爷回家来不仅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特别听话,听说在外面打工的钱一分不留全都上供给那两口子。”
“你听谁说的?”
“你觉得还能有谁,当然是云瑞华了。不然你以为一家子就陈宏一个人在外抗砖头,她能舍得跟你打五块钱的麻将?”
“他一个细人在外面打工一个月又能挣多少?我看啊,指不定是云瑞华和陈宏两口子最近发财了,你们没发现他们家最近总是大手大脚买这买那的吗?”
“你说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有赚钱的好事,也没说带咱们一起。”
“就是就是。”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任谁看朝夕相处的邻居突然发达,都会心生嫉妒。
他们不知道云瑞华夫妻俩为什么突然有钱,郁燃却知道。
刚和这对所谓的亲生父母回家时,他一度非常不习惯这个地方。
吵闹、污秽、肮脏、破烂。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贫穷,仅仅是相隔几个街区,这里却打破了他从小的认知。
在这几乎晒不到阳光的地方,衣服永远不会干,潮湿的床铺睡一晚就会长满湿疹,橱柜拉开入目便是蟑螂,夜里躺在床上,还能听到老鼠啃咬的声音。
郁燃怕蟑螂怕老鼠,无数个夜里被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哭,情绪一度在这环境里跌到谷底。
他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被凌家领养,这里才是他成长的地方。
回到这里,他要接受周围人好奇打探的目光,很难说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否对他充满恶意,但他们指指点点。
[这就是云瑞华家走丢的大儿子?]
[什么走丢,那叫卖!听说是卖给了走丢儿子的有钱人家。]
[哦哟,那还回来干什么呀?]
[长得这么漂亮,哪像是云家那俩公婆的种?]
[哎呀,那个你叫凌叶是吧?我看电视里有钱人出门都有车接送,一个人吃饭也摆一桌子菜是真的不是呀?]
[你给我们讲讲豪门生活好不呀?]
[电视剧里挣遗产的事是不是真的呀?]
那会儿正值高三关键阶段,郁燃吃不下睡不着,成绩一落千丈,原本稳上重点的人,连专科线都没摸到。
光是复读这件事,云瑞华就一万个不同意。
[复读干什么,复读又要花钱。你以为我们跟凌家一样能供你上那些贵族学校?]
[在家白吃白住,考不上是你自己的问题,还不如早点工作替我和你爸分担。]
[你弟弟还小,正是用钱的时候,哪有多余的钱拿给你读书。]
她的态度和第一天接郁燃回家时截然不同。
后来,郁燃才在日夜反刍中想明白这件事。
挥着扫把将嚼舌根的人赶跑,不是担心这些话伤害郁燃,而是卖孩子的话让郁燃听了进去,要离开。
拉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当初多么不容易,不想他跟着吃苦才把他送人,也不是真的觉得愧疚心疼,而是为了在涉世未深又单纯的他心里塑造一个万不得已的形象。
毕竟,他们又不是真的是郁燃的亲生父母。
大厦是一夜之间倾倒的,在那之前郁燃的世界很简单,父慈母爱兄友弟恭,他从不会去揣测别人语言和行为中的恶意。
他当初也确实,被她的弯弯绕绕套了进去,以为是自己的到来,给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增加了更多的负担。
直到后来,没了眼睛,摸索着从医院逃跑,回到这个家时,郁燃才从云瑞华夫妻俩的谈话中,听到了所谓的真相。
他打车回家,让司机送他上楼:[我妈妈会帮我付车费的。]
钱没到手,司机只能当一回好人。
那会儿是白天还是夜里,郁燃并不清楚,即使有人扶着,在逼仄的过道上他仍然走得跌跌撞撞。
他敲门,屋里是麻将碰撞的声音,打牌被打扰,云瑞华不耐又烦躁地应着门过来:[敲敲敲,催魂啊催!]
她拉开门,话音在目光触及郁燃时戛然而止。
郁燃看不到她的表情,各种复杂的情绪堆叠之余,也无心去发现更多。
这是他在被凌家人伤害后,唯一的避风港,他至少还是有个家的。
那一刻,他忘记了这半年时间里,云瑞华对他的所有亏待和偏心。
他急需一个依靠。
[妈妈。]他向云瑞华伸手。
后者也确实将他领了进去,为他赶走了牌桌上所有人,又火急火燎的一个电话把在外的陈宏叫了回来。
而她却忘了这地方的墙纸一样薄,失明后郁燃对声音的敏感程度是以往的数倍。
他听到客厅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沉稳的声线郁燃听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