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使用的台灯摸起来有些微微发烫。按掉开关,失去光源的房间一下变得昏暗了。左手揉捏着后颈,程鸢轻轻将头靠上椅背,略显僵硬的脖子在她的手心中发出不妙的“咔哒”声。按了按酸涩的眼睛,在适应了新的环境光线后,借着窗外有些暗淡的天光,程鸢看向书桌。台灯旁,一个蓝色的小闹钟摆放在桌面上,将自己粗短的手臂指向“5”。或许是阴雨天的缘故,最近的天色总是暗得早些。
在一天的艰苦奋战后,程鸢总算完成了老师们昨天布置下来的任务。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随即放下。原本滚烫的水温已微微有些发冷,经过一整个下午的反复冲泡,杯中的浅色液体早已薄得几乎不能称之为茶。注意力离开习题后,程鸢这才发觉饥饿感在自己体内翻腾,而胃中灌满的茶水则更加剧了这种感觉。
拖鞋的趿拉声在房间内响起,又踢踢踏踏地走向屋外。
今天是周日,是休息的日子。然而在中午接过一个电话后,母亲却又起身出了门,因此整个下午,家中只有程鸢一人。母亲似乎有些忙碌,刚刚便发来信息告诉女儿,自己估计来不及回家了,一会儿会直接从单位过去学校开家长会,要程鸢记得照顾好自己。
打开洗漱台的水龙头,程鸢掬起一捧清水扑在脸上。随着脸上冰冷的水珠沿下巴滑落,盘踞在脑海之中的朦胧倦意似乎也在逐渐远去,取下架子上的毛巾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程鸢终于有了点清醒的实感。不知是源于自己的暴行,还是使用过度所导致,镜子中的女孩眼睛看上去略略发红。
程鸢有位漂亮的母亲,即使经受了岁月与苦痛的磋磨,母亲看上去也依旧那么美丽。作为这样一位母亲的女儿,程鸢的长相与她既不同又相似。并不似母亲的容貌那般出挑,程鸢长相清秀,但她的五官轮廓却又处处带着母亲的影子,只有眉眼是个例外。不同于母亲的翦水秋瞳,程鸢的眼睛带着体内流淌的另一半血脉的印迹,顾盼生辉,看上去颇显英气。
窗外传来孩子们在楼前空地上追逐玩耍时发出的欢笑。这因夹杂着高声尖叫而略显刺耳的嬉闹声,在陪同的大人们不赞同的责备声中变得低了,最后又消失在逐渐增大音量的电视声中。甩着还有些湿漉漉的手,程鸢放下了电视遥控器。老房子就是这样,隔音效果不太好。
这片职工小区正式开工建设的当年,设计者们的脑海中或许尚不存在“条理规划”这样的概念,若无熟悉小区的人员带路,这些坐落无序,几乎毫无分布规律可言的单元楼,轻易便能让初次造访的外来者迷失在这钢筋混凝土缔造的密林中。以至于小区住户们的每一次外卖,都是针对派送员的一次严峻考验。
再者,吃外卖大概也不属于“照顾好自己”的范畴,程鸢心想。打开冰箱,检查了一边家中的食物库存后,她决定自己做饭。做水煮速冻饺子。
米放进电饭煲前要先淘三遍,冻肉解冻后还得再焯一遍水,带壳生鸡蛋不能直接放进微波炉,炒鸡蛋需要热锅冷油,而冷冻后的饺子,要用温水下锅。
往锅中加入一层冷水,程鸢打开了燃气灶的开关,然后便后退几步。她并不打算离开厨房,但夏季的炎热,也驱使她尽可能地远离灶火在厨房中掀起的热浪。程鸢站在门边,双手抱胸注视着火光。冷锅冷水,烧开需要一点时间。
刚才播放的歌舞节目似乎已暂告一段落,现在是广告商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电视机中传来某个商品的广告曲,在音乐与各类厨房杂音的间隙中,广告演员们用略显浮夸的语气赞叹与夸耀他们所推销的商品。这是一条鸡精广告。虽然在广告曲的伴奏中,演员们齐声喊出了“让鸡更有鸡味!”的响亮口号,但是那字正腔圆的咬字不免让人对品牌的归属地心生疑惑。
程鸢突然有些好奇出现在广告片中,被演员们啧啧称赞的,究竟是哪一道菜肴。众口难调,在坐拥八大菜系的中国,哪怕是番茄炒蛋加糖不加糖这种简单的小问题,都能让网民们在网络上彻夜鏖战,争出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想要公平地选择出一道足以代表天南地北全国上下的家常菜肴,无疑是种痴心妄想。那么,广告商会选择哪道菜式来帮助他们打动足够多的人心呢?她很好奇。
或许是受了惊吓,当年在白事期间,小程鸢起过一次高烧。小姑娘的体质算不得娇气,往日里无病无痛,可一生起病来便是惊天动地。在高烧导致的昏睡中,程鸢曾有一次在疼痛中醒来。孩子本就柔软的躯体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就好像一个刚和起来的小面团,几乎要被揉进母亲的身体里。程鸢的脑袋虚虚倚在母亲肩头,在一片陌生的白色中,她强撑着睁开自己沉重的眼皮,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坐在她们身后的一家子。正值饭点,大人正在给一位同程鸢年龄相仿的孩子喂饭。或许是担心不小心洒了勺子里的汤水,孩子身前的小桌板上还垫着一张几天前的旧报纸。
“妈妈。”一直昏睡不醒的女儿突然轻轻地抽动了一下身子,母亲低下头,还不待她放下揪紧的心,她便听见女儿在问:“妈妈,爸爸呢?”程鸢的声音轻如耳语,但却如滚滚惊雷在母亲脑海中轰鸣。
“爸爸······你爸爸他······”母亲嗫嚅着,心如乱麻。她还没有准备好,没有准备好去告诉孩子,那个连她自己都打心眼里拒绝接受的现实。
“爸爸好久好久没回家了。”程鸢垂下眼,“妈妈,爸爸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你······你在说什么呢小鸢······”母亲强作镇定,试图对孩子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他是不是睡着了?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醒过来的那种睡着了?”程鸢的声音依旧很轻,似乎只要刮过一阵风便会被吹散。但就是这样轻柔的声音,却打断了母亲未尽的话语,也打断了她尝试克制住自己情绪的努力。“就像······奶奶那样。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她。她睡着了,很沉很沉地睡着了。”女儿轻声说道。
欺瞒的话语刚到唇边,便见女儿仰起头来,孩子发烫的小脸上还透着一股病气的苍白,双眼却固执地直视着她。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她曾无数次在另一个人脸上看见它神采飞扬的模样,但现在,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已不复往日的光采。“小鸢,你······你怎么······”母亲没有把话说完,她紧咬牙关,在孩子面前竭力抑制来自喉咙深处的呜咽,与嘴唇的颤抖。她狼狈地闪避女儿的目光,“不是的,他们,爸爸他没有睡着,他只是······他只是到大海里去了。还记得吗?爸爸不是特别喜欢海吗?所以他······”她有些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