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孔季坐在山腰的观景台,刘桂香遥望着天际露出的一抹金白,心中万千感慨被刺目的光涤荡,她敛起思绪,扭脸见孔季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打开塑料袋,张罗道:“先吃点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餐巾纸,“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爱干净,你拿纸包着吃。”
那纸皱巴巴的,若是当真讲究的人根本不会愿意拿来用,但孔季还是接过了,擦了擦手,拿起一个包子。包子是热的,甚至有点烫,他捏着,没吃。
刘桂香又道:“昨天中午和晚上你都没怎么吃,想着你大概是不喜欢这边菜的口味,所以早上也没做了,去镇子上给你们买了点早饭,这家早点很有名的。每天八九点就能卖完收摊,要一早去买,晚了还得排队等。”
“你……走去的?”孔季瞳孔微缩。他昨天来时发现镇子上的公交只通到发达的大道,而从村子走到大路至少要走三四十分钟。
“我没什么事,走走路权当锻炼身体。人上了年纪醒得早,不过主要也是昨晚睡得太早,和小姑娘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刘桂香乐呵呵的。她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
儿子不在家,她一个人住虽说已成习惯,但每到夜深人静时总还是会感到孤独,尤其是村子里有老人去世的时候,她总会想,如果自己哪天摔一跤死在家里,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发现。
想得多了,就常盼着能多见见儿子,有一阵,她每天都要给儿子打一个视频,可时常看到儿子大晚上还在加班,接她电话都要压低声音偷摸鬼祟,便委实不忍心多打扰。
她有自知之明,春行房价贵,就算把她这条老命送掉,也帮衬不了什么,她能做的,顶多是照顾好自己,让儿子不为自己费心,然后在家附近多寻些零活干着,能贴补一点是一点。
她减少了主动联系儿子的次数,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干零活上。好在儿子孝顺,每周都会来个电话。
“你在这是不是睡得不习惯?”刘桂香问孔季。
青年眸里沉重的光点说明一切。孔季睡不着。不过不是因为聒噪的鸡鸭狗,而是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小铭去世前的场景。
压扁的车内,小铭满脸血迹,奄奄一息地问他:“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宽慰小铭就昏厥了过去。待他清醒时,已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空无一人。
彼时,他想,他是不是死了呢?死了也好,死了,总比独活着好。
可惜,身体剧烈的疼痛告知他,他没死。
他试图抬手,发现胳膊动弹不得,好像身体不再属于他。在那个当下,比起对于瘫痪的恐惧,他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变成植物人!那样……不知道要浪费爸妈多少钱!那样……爸妈一定更加嫌弃他!
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他竭力摆尾,试图驱散躯干的麻木。
来查房的护士发现他恢复意识,第一时间联系了家属。
来的是堂弟孔安。孔安眼睛红肿,状态糟糕透了,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孔季隐约生出一种恐怖预感。
后来,孔安离开,孔季找护士询问,映证了那个他不敢问出口的预感。
小铭死了。
他无法记起自己听见这个消息时的感觉,那一瞬间像是被人抽取了意识,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大脑成了被轰炸过的废墟,徒剩一片虚无。
也是在车祸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爸妈。
其实,早在小铭出生后,爸妈就动过要把他送走的念头,妈妈想送,然后把家里的资源集中给小铭一人,爸爸不忍,说哪怕是条狗养了几年也不会舍得。他们为此争吵了一次又一次,最终还是把他留下。他们养着他,花费高昂的费用为他治病,去年还为他买了辆车。
爸妈说,给他买了车,家里剩下的一切都是小铭的,让他不要再惦记,他们仁至义尽。
当他听到这句话时,愣了很久。他从未料想过,爸妈居然认为他会和小铭争抢什么。
他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过是个附属品。
他的愕然落在妈妈眼里成了贪心和博弈,妈妈对他很失望,甚至骂了几句难听的话,骂他不知好歹,骂他是农夫与蛇里的蛇,人心不足蛇吞象。
再后来,他收下那辆车,搬离了家。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会让爸妈忌惮的危险品。
搬走后,小铭总来找他,不断尝试修复他与爸妈的关系,出车祸的那天,是妈妈的生日,小铭来邀请他回去给妈妈庆生。
他自然清楚自己的出现只会给妈妈带来不痛快,所以拒绝了,可小铭一直恳求一直劝说,小铭说,妈妈已经自省过,是拉不下面子来与他道歉。他动心了。
事实证明,人,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份温情。
那天从葬礼回去,他止不住地想,如果他的父母没有抛弃他,人生会不会不那么痛苦,他是有恨的,可他恨不起爸妈,就将所有的愤恨都被转嫁到了生父母的身上。
他想,他是有罪,他是该去死,可倘若他要死,也得拉着制造痛苦的根源一道去死。
所以,他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