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商到了自己人居多的地方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一开始白琚现出自己的宝贝,周围人一片讶异之色,抢着要买,那几十万说花就花了。陶真和周序两个人买得最起劲儿,对着宝物指指点点,若是真的,多少钱都在所不惜,若是假的,那当场就会赶出去。
胡人对珠宝的追捧已经到了世人皆知的地步,眼看着这些都是听都没听过的稀罕物,还贵得要死,温兰殊拽了拽萧遥的衣袖,“你有这么多钱吗?”
“没有啊。”萧遥面不改色,“你说那火浣布真的能经得住烈火?”
“不知道。”温兰殊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死了,“这次估计没什么文雅的玩意儿,去年还有根雕和砚台,这次都是金银珠宝。”
“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平常不太用得到。”温兰殊道,“而且这些珠宝太过铺张了,又贵,我哪里买得起。”
萧遥其实一直郁结于怀,凭什么独孤逸群和温兰殊就能有一对儿舍利,他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里,他趁着白琚卖完最后一件货物问堂下谁有宝贝的时候,举起了手。
温兰殊拽他,“你干什么呢这是。”
萧遥索性站起身,“我这里有一颗石头。”
众人:“?”
周序捧腹大笑,“这位仁兄怕不是把我们当傻子呢。”
陶真也很捧场,“是啊,这是琼琚之宴,不是石头之宴。”
温兰殊反应很快,他当即意识到萧遥手里的石头,会不会指的就是那块舍利?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萧遥就大步流星走上前,对着白琚从蜀锦香囊里拿出那枚舍利来,“就是这个。”
周序本来就在此道上精益,快步上前,富商们窃窃私语,人心浮动。
只见周序手捏着舍利,走到太阳底下仔细比对,陶真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二人什么没见过,这么好奇,不禁让堂下几个富商也跟了上去。
他将舍利对着日光,整个舍利被照得透亮,清澈澄然,散发着点点光晕。
“上上之品!”周序忍不住大喊,“这竟是上好的舍利!”
周围人一下子围上来,七嘴八舌听周序讲迎佛骨的事情。先帝平江山后开地宫迎佛骨,用金宝函一层层把佛骨包在里头,宝象开道,香车飞花,梵呗声声,盛况空前,在乱世之中安抚人心。几个浮梁茶商没见过,听他头头是道的,不由得啧啧赞叹,震撼于长安光复后竟然还能有余力开展此等法事。
胡人喜爱珠宝,真遇见好的不惮以最大敬意,不会像一些汉人一样,先骗你这个不怎么样,然后把东西骗回来。他们不缺钱,所以不在乎,追求的也只是真正华丽纯粹的宝物,琼琚之宴就是因着这个才有的。
温兰殊远离人群,依旧在自己的坐垫上没有动。这会儿陶真仔细看了他两眼,忽然眼睛就直了,“你……你是温……”
温兰殊抬眸,陶真捐的官职应该是太常寺的,至于是哪个丞他具体不清楚,不过应该见过自己,“呃……”
陶真对温兰殊的传闻了解了不少,当初开地宫奉迎佛骨,虽耗了不少资财,但确实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听说和温兰殊劝谏李昇有关。那么周序所说的场景,温兰殊怎么可能没见过?记得当时有个人在承天门站着,除了身着柘黄色袍衫的皇帝,另外一个身着黄衫之人,不是现在跪坐着的温兰殊还是谁?
彼时陶真在城门前,还是个小商贩,本想着看一眼天子,谁知被旁边的黄衫郎吸引了目光。黄衫多乐工所穿着,他以为那是个乐工,所以在之后捐钱买官走后门的时候,鬼使神差选了太常寺。
刚刚人太多,陶真没注意到,现在定睛一看,这不就是……
当朝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温行之子,温兰殊?!陶真一辈子见了不少宝贝,却在看人的时候有欠缺,当年没认出来,现在后知后觉,主要是温兰殊太过和光同尘了,这种出身的公子,谁会穿黄衫啊?这是乐工和宦官才穿的。
温兰殊尴尬一笑,食指比至唇边,陶真心领神会,扇子挡着半张脸,不再说话了。
这时周序看得差不多了,就走回来对白琚说,“这是好东西!我出……五十万!”说着伸出五个手指,以自信潇洒的姿态走向萧遥。
白琚若有所思。
陶真等诸位富商落座,周序和萧遥谈生意的时候,霍然站起,“我出一百万!”
满座鸦雀无声,陶真和周序不是好朋友么?为什么要为了一颗舍利争来争去?温兰殊看看陶真又看看周序,不知道这是玩哪出。
“江湖人传‘陶真陶真,无物不真’。看起来这真是个宝贝。”
“是啊,究竟是什么舍利,要一百万。”
“之前倒是有,顶多十几万,难不成这成色真这么好?”
最终舍利以一百五十万的价格卖了出去,白琚美滋滋的,他抽一半,赚七十五万,这么多钱,贸然拿出来是不可能的,要以“飞钱”的形式兑现。陶真把自己随身的扇子给了温兰殊,告诉温兰殊只要去西市某家柜坊,出示扇子就能拿到钱了。说着又写了个纸条盖上自己的印,白纸黑字,七十五万。
七十五万挺重的,又多,柜坊主人仔细看了看无误,端详着那把竹扇,确实是陶真,打着算盘跟后面看管储钱柜的伙计嘱咐了几句又回到台前,“郎君,明日就能到达府上,快到晚上了,有宵禁,我们也怕有蝥贼,各自耽误就不好了。”说着捻了捻山羊胡子,毕恭毕敬。
温兰殊态度也很好,把凭据手抄一式两份,自己拿了带有陶真印的那张,和萧遥一起走了。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西市依旧车水马龙,萧遥觉得可惜,“早知道把那个也一并卖了,我不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值钱。”
但他终究是解气多过可惜的,毕竟这下算是真正把独孤逸群那边斩干净了。
温兰殊没说话,低着头。
萧遥拉着他到了一家打金镯子的作坊,让温兰殊等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这儿人多,走吧,我们去大慈恩寺。”说罢拉着温兰殊就要往前走。
“为什么又去大慈恩寺,你是对那儿有什么执念?”温兰殊不解,“诶,你走慢些……”
这次来到大慈恩寺,人差不多都散了,古木幽深,萧遥过山门,入天王殿,对着天王像深深一拜,那姿态和佛门中人没什么区别。温兰殊抱着匣子,也微一躬身,两旁经幡下挂着铃铛,风一吹琅琅成韵,琉璃火微微浮动,一旁怒目圆睁的护法天王竟然也和蔼了几分。
而后萧遥又拉着他来到大雄宝殿,和上次不同,萧遥竟然在佛前顶礼膜拜。往前是诸天神佛,两侧是十八罗汉,释迦拈花微笑,两侧尊者慈悲为怀,偌大的欲界天,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肉体凡胎的人。
欲界众生,谁能超脱?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谁不是在苦海里浮沉起落?谁能超脱?温兰殊屹立凝望,视野里只剩下佛像和两侧绚丽的经变图,以及虔诚的萧遥。他想问萧遥许了什么愿,这下不会真的信佛了吧?难不成也要剃度出家?
萧遥回过头笑着看他,牵他的手出了殿门,二人并肩到了两侧廊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