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少韫咬了咬唇,“恭喜卢帅,加官进爵。”
卢彦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钟少韫,这段时间他知道钟少韫经常来温兰殊这里,要么是看书,要么是讨教问题,唯独不去他那儿,就是为了躲避,因之前的所作所为太疯狂了,肯定害怕自己反感或者憎恶,所以知趣地不再上前,“你自己听听,这语气是恭喜我么。”
当然不是,卢彦则马上要去防秋,也就是说,会离开京师,这个年都不一定在京师过。
钟少韫知道自己和卢彦则绝无可能,只是看着卢彦则加官进爵,紧接着肯定是成家立业,心里有些不甘,而在他潜意识里,卢彦则更不会爱他,哪个棋手会喜欢自己的棋子?
卢彦则的路已经定好了,走的是出将入相的青云路,图的是鹏鸟高举的鸿图志,连人带心都给了卢家和大周,或许能多出一点来给未来的妻子。钟少韫算什么呢?顶多是一次偶然相会后遇见的琵琶伎,顶多是一个出色的棋子,帮棋手挑起风云,助长了长安的风波,更帮助自己的主人赢得了想要的位子。
已经没有价值了啊。
卢彦则沉吟良久,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着眼前为情憔悴的钟少韫,不禁无奈叹了口气,若世间事都是一码归一码就好了——他救绮罗光脱离苦海;又偷梁换柱,能让钟少韫入太学,来年有机会科考;最后打动关窍,帮钟少韫从大理寺安然出来,继续走该走的路。
该走的路……
他们都有该走的路。
情之一字着实难解,卢彦则回避了很久,他的性格注定不会爱上什么人。他没办法和一个人太过亲密,因为他没有想象过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是什么样的,他回避着,恐惧着,一头扎进功名利禄的深渊里,他越陷越深,却有一个人朝他伸出手……
钟少韫眼看左右无人,抱着卢彦则的脖颈,对方并没有惊讶,反倒是一种早知如此的表情。他啃咬着卢彦则的唇,茂密林木掩盖了他们的身形,温宅地处偏僻又导致此刻并无人经过,他们在街衢疯狂,各自偏离了原本的路。
就这么嚣张一次……卢彦则抱着钟少韫的腰,不禁悲从中来。
当初见到绮罗光的时候,他刚巧受邀在茶舍听曲,他们隔着道屏风,席间有人起哄,说《绿腰》弹得好,要见见这琵琶妙手。
绮罗光头戴风帽,上下里外遮得严严实实,别人问他歌女的唱词没听过,是自己写的么,他点了点头。卢彦则想到的不是冲动或者爱狎,他在那唱词里读出了弦外之音。
绮罗光很聪明,生长在淤泥之中,还有个同样身陷风尘的姐姐相依为命,抓住唯一的机会就想往上爬,他点灯熬油读经史子集,短短数年就已经把科举的书看了个大半,再加上原本颖悟,下笔成文,所以卢彦则一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钟少韫会是一个完美的棋子。
阿皎之死更是激化了棋子的能力,卢彦则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他唯独忘了,绮罗光是个人,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他甚至没想过,自己也是。
可惜戎装太冷,青衿太薄,那层冷意顺着麻布做的青衿渗入肌肤,克制着钟少韫愈演愈烈的爱欲情仇,却在体温将其暖化的时候,连带着炽热的铁甲一起坠入熔炉之中。
良久,钟少韫松开了卢彦则,他率先睁开了眼,看卢彦则眼睫发颤,气息紊乱,抱着自己的胳膊还没有松开的意思。
而后卢彦则回过神来,松了钟少韫的腰,“此次去陇右,预计年前回不来,我会托人……给你书信,也让之前的部下往你住处送了点东西,好生休养,千万珍重。”
钟少韫颔首低眉,“关外凶险,你也保重。”
卢彦则回头走了,锁子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像从初见到现在都是这样,永远所向披靡,永远从容有度,永远是钟少韫的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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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内,李昇忙着处理政事。这几天窦贵妃哭哭啼啼的,说自己叔叔何等冤枉,让李昇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李昇一个不高兴,就罚窦贵妃禁足思过,想不清楚不许出来。
两小婢女全程在侧,到午间小憩,聊起这件事来。她们栖居的地方在偏殿的屏风后,离午睡的李昇不远,方便随时传唤。等里面细微的鼾声传来,她们猜测李昇已经睡着,就开始说悄悄话。
“你说贵妃之前那么得宠,为什么没有帮衬着窦府君啊?”小婢女捶了捶肩,躺在自己的竹席上,闭目养神。
另一个年长婢女摇着扇子,“死活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陛下需要了可能对你好点儿,不需要了,那些宠爱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你可不要觉得,能得宠就‘鸡犬升天’,我告诉你,不可能的,老老实实想着熬到年纪出宫就好啦。我想着过几年见到爹娘,再许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好。”
“是这样哦,姐姐好聪明,我年纪小,不知道,多谢姐姐提点呀。”
见小妹妹很受用,年长婢女颇为满意,“为奴为婢,要明白有些东西碰不得,很可怕的,一旦碰了,就是粉身碎骨哇。”
小婢女感前路迷茫,不知怎的就想起温兰殊来,“嗐,最近怎么不见温十六呢,上次我被贵妃掌嘴,还是他替我解围。他真是个好人,听说陛下喜欢温十六,他为什么不是个女人呢,他要是女人,肯定是最贤惠的皇后!”
“说什么呢。”李昇忽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两个婢女马上匍匐在地,头贴着砖石,“奴婢错了,请陛下宽恕!”
“你们说十六郎怎么了?”
“说……”年长婢女把这辈子能想到的伤心事都想了个遍,拼命对小婢女使眼色。虽说承认自己无心之失不至于被拳打脚踢或者掌嘴,李昇待下人还是宽和的,毕竟起居都要人照顾,惹怒了谁都是脖子上一个脑袋,也就一些养尊处优的公子贵女,自小受家里溺爱惯了,有时候不懂这个道理。
小婢女完全没会意,“奴婢说,十六郎要是女人就好了,他要是女人……肯定是……最贤惠的皇后……”
年长婢女:“……”
死一般的寂静,天空中仿佛有乌鸦飞过。
忽然李昇噗嗤一笑,笑声贯穿整座乾极殿,“你还真会说。”他扭头对随侍的黄枝说道,“黄监,从琼林库拨出一百匹绢,赏给她。哦对了,朕这段时日忙于国事,也好久没见十六郎了……”
李昇走远了,最后一句话也回荡在大殿里,惊魂未定的两个婢女面面相觑,不得不感叹伴君如伴虎,谁知道这喜怒不定的小皇帝到底喜欢什么,她们算是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
至少……夸温十六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