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臻长舒了口气,“韩党一脉,剥削也要有个度,据你前几日所说,渭南县令上奏无田地损失,已经引起温相和陛下的注意了。听说朝廷派的御史已去彻查,预计不日出结果。诶,你不是认得太学的钟少韫么?太学那群学生,说不定能拿来借题发挥。”
卢彦则垂眸微笑,“儿也有此意。”
与父亲叙完温凉,卢彦则见婢女捧着食案往后院走,就唤住了婢女,将食案接了过去。
“大郎君。”婢女金钿局促不安,“听说三郎君刚刚把别的婢子都赶了出来,我们也没办法。”金钿双手叠在身前,弓着身子不敢抬头,“这饭菜都凉了,实在不是奴婢们敷衍了事啊。”
卢彦则轻轻一笑,“没事,我的弟弟,我能不知道他什么性格?你们先退下吧。”
卢英时把门窗都锁上了,自己从床底的小柜子里掏出一支筚篥,坐在床榻边沿,吹了一曲《何满子》。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筚篥的声音本就悲凉,这曲《何满子》更是悲凉中的悲凉,痛彻心扉。一个宫女远离故土,被关在深宫二十年,何等想家?妇人的百年苦乐向来是由他人的,父亲,丈夫,随便哪一个都能让她万劫不复。
卢英时很喜欢这样把自己关起来,他情感丰沛,总觉得身边都是麻木不仁的看客。花开花落,人来人往,随便一件事都能让他感慨良多。他看传奇故事,总是会把自己当做潮流之前弄势的一个。
也许是少年心性。
眼角一滴泪花落下,他本来能离开的,他本来能见证更大的世界、更广阔的风景,而不是被一群害死他母亲的罪人和看客住在一起。
一个小妾,死就死了。
可那是他的娘,是抱着哄睡他,给他讲三教九流故事的娘。
他知道在这深深院墙里,娘只有他,而他也只有娘。可他让娘一个人孤零零走了,说好的考上进士做大官也没让娘看到。
卢英时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还好周围没人,不会有人看到他的脆弱。
裴洄那句“你那么优秀,她一定为你骄傲吧”,在此刻又涌上心头。
有的,曾经有人为我骄傲的。
但也只是曾经。
曲子吹罢,又过了一小会儿,卢彦则敲了敲门。
“你来做什么?出去!”卢英时吼道。
“你饿了,需要吃饭。”卢彦则说起话来不容置疑,带着些许身为兄长的控制欲,“你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反正你能踹,我开门做什么?你可是左金吾卫大将军,要是瞧我不顺眼,让金吾卫一帮人围了这小院也不是不可以。”
卢彦则破门而入,手里的食案滴水未洒,“吃饭吧。”
他绕过侧边的屏风,把食案放在卢英时床边小几上,“有你喜欢吃的冷淘,我没加醋,你说你不喜欢。”
卢英时懒得看他。
卢彦则笑着掐了掐他的脸,“又生气啦?你的脸都陷下去了,多少吃点吧,嗯?”
“你倒是会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卢英时抹了抹眼泪,“我不想看见你。”
卢彦则心悸了下,刚刚只听到筚篥声,没想到弟弟竟然偷偷哭泣。他从腰间解了帕子,也不顾会不会被人讨厌,替卢英时揩揩泪水。
“我不碰你过手的料子!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没听到吗!”卢英时把卢彦则推开,为了防止这人忽然凑上来,拔出自己携带的古雪刀,“你滚!”
卢彦则俯身捡起帕子,“古雪刀?”
“是……是又怎么样!你去告诉卢臻啊,你告诉他,就说我拿了祠堂的刀招摇过市,你让他打我啊!”卢英时瞪大了眼,握刀的手颤抖,带了几分虚张声势,很容易就被卢彦则看破了。
“你要和我打?阿时,你的刀法,是我教的。”卢彦则温文尔雅地将帕子放入前襟隔袋里,“你觉得你能打过我?”
“那又怎样?我还会学!”卢英时咬牙切齿,鼻翼起伏翕张。
“恨我,讨厌我,但是又想从我这儿学点什么?”卢彦则饶有趣味地笑了笑,“阿时,你要是以后入仕也这样,会被人穿小鞋的。”
“你不教我,我找裴洄他小舅去!”卢英时眼看这威胁已经不顶用了,就把古雪刀收了回去,“刀我不会给你的,你告诉卢臻好了。”
“知道了。”卢彦则波澜不惊,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卢英时反而有些意外。
“那我走了,你记得吃饭。”卢彦则转身负手走了。
其实卢彦则还挺羡慕裴洄的,这弟弟人前人后完全两样子。面对裴洄总是稳重像个兄长,可面对他就像炸了毛的猫,竖起刺的刺猬,拒人于千里之外。
会温顺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卢彦则这儿有利可图,比如古雪刀法,比如文学诗赋,比如明堂政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办法,当年的事儿实在是太刺激了,无意之中让卢英时心里暴虐的部分复苏了也未可知。不过卢英时十五岁,就已经练了一半的刀法,比他小时候快多了,说不定以后……还真能有些成就呢?
他走到了院子拐角的小门,忽然想起来什么……
裴洄的小舅?那不就是韩党的萧遥?
卢英时要是和裴洄、萧遥走得近,对卢氏和温十六也不利吧,萧遥那种性格,据传对温十六颇有微词。
萧遥嗜财如命,在西川担任兵马使的时候节俭军费开支,开口闭口都是钱钱钱,偏就有手段,能把手底下那群人整治得服服帖帖,刚好能应对现如今各地歉收、军费紧张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