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三娘沉默片刻,目光向窗外凝去,但见街边停着的棉绸马车上,裹着紫貂大氅的贵妇正艰难弯腰,臃肿皮毛险些挂在车门边角处。沈知微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见此情景道:“若换成咱们的掐腰款...”手指在空中划出流畅弧线,“行动时衣摆如流云,静立时保暖有型..."
“给王妃那件,用暗赤色狐皮如何?"庞三娘猛地攥紧香球,鎏金链子哗啦作响。
沈知微心头一跳,火狐皮价比千金,可是有点下血本啊。
庞三娘忽然轻笑:“王妃的性子… 咱既然要进献,就得既合礼制,又艳压群芳。”她从沈知微手上抽走她已脱下的样衣细看,“只是这狐裘不比麻布,针脚稍有不齐便会损了毛色。”
“所以得用苏绣的抢针法,针脚藏在毛丛间。”沈知微走到雅间外,冲着楼下的方向朗声问:“掌柜的,有没有狐裘的边角废料?”
“有有!”不一会儿,掌柜的亲自呈送上各色狐裘边角料各一小块。
沈知微在身边多宝阁上针线匣内挑选银针一枚,在皮毛间穿梭竟不见针孔,“你看,这般缝制既牢固又不显线迹。”
熏炉青烟袅袅升起,庞三娘抚过样衣按扣:“且做件小的试试。”她忽然压低声音,“用你铺子里那小人台,”她扭头对送完狐裘边角料后候在一旁的掌柜说:“取那张雪狐皮给沈娘子。”
“好极,正巧余料给王妃的拂菻犬做件裘衣!”沈知微眼睛一亮,“若那小东西穿着在赏雪宴上跑一圈...”
二人相视而笑。窗外偶尔飘进几个的零星雪粒子落在炭笔绘制的腰线上,很快洇出个墨色漩涡。
从‘华采坊’二楼,看长安城银装素裹,指尖无意识描画着窗棂上的冰花,那人的面容忽在琉璃影里浮现——沈知微摩挲着袖内那枚鎏金牌,心中漾起丝丝缕缕微妙的情绪。
崔怀瑾…
她忽然握掌攥紧金牌,棱角刺痛掌心——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过是各取所需,何至于此?
现在她与礼部固然建立了一丝难以言述的合作关系,可长久看来,她并无依仗官家的资本。可如若通过打动这长安城贵妇们的爱美之心,以穿上她沈知微设计的衣饰为荣,才是真正的风向标。
回到‘锦童斋’,铺子里传来孩童们的嬉闹声。沈知微将鎏金牌重重按回香囊,不再感受它的存在。转而抓起鼠须笔在稿纸上疾书。狐裘大衣的图样渐渐被新灵感覆盖——对襟盘扣、珍珠滚边、暗绣流云纹...笔尖越来越急…思绪再度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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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道·别馆
崔怀瑾推开雕花槛窗,檐角铜铃正巧被江风撞出串清音。窗外一株老梅开了花,幽香混着龙脑香在室内浮沉。
他裹紧夹袄的狐毛领子——这江南的冷原是浸在烟雨里的,不似长安朔风割面,却如蛛丝般缠着肌理往骨缝里渗。贡院别馆临水而建的青砖地泛着潮气,连案头那方端砚都洇出墨梅似的纹路。
“郎君,扬州府刚送来的急递。”随从阿策捧着玄色木托盘进来,信笺上尚凝着湿气,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从驿站送来。崔怀瑾用裁刀挑开火漆封印取出书信——里面大大小小近十封密封信笺。
首先读完来自礼部尚书的一封函件后,崔怀瑾看了看那叠信笺中其余的部分,一眼看见礼部司郎中刘清的笔迹。他迅速打开信笺,一目十行跳过前面的寒暄,目光凝结在关于国服修补内容上。崔怀瑾眉峰微蹙,信中说按沈娘子的指导,将国服覆在人台上,总算是完美补好了破损的龙团纹部分,并恢复了国服的适穿性。可上浆环节却又生出事端,这一次沈娘子也束手无策...
崔怀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信笺边沿。‘沈知微’三个字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的视线在其上几度流连。案头沉香袅袅升腾,恍惚间又嗅到那日马车里纠缠的暗香——她发间苏合是暖融融的骄阳,他袖间沉水是清泠泠的霜雪,在衣袂相触的刹那融作春日初霁的晨雾。
记忆里鎏金牌坠落的声响格外清晰,她俯身去拾时鸦青发丝扫过织手背的触感,仿佛江南烟雨掠过面颊。她耳垂上明月珰随动作轻晃,晃碎了他端方持重的倒影。
他不知自己如何说出“都随你”,只觉得喉间辗转的三个字沾满甜意,比那杏花酿更醉人。待她望向他,长安城的春夜忽而褪了颜色,唯余灯影在她眸中碎成星子。车帘外飘来的梅花瓣沾在她肩头,竟比鎏金牌更灼人眼目。
崔怀瑾闭目揉着眉心,却揉不散记忆里衣袖拂过的暖意——分明是料峭冬寒,为何望着信笺上‘沈知微’三个字,喉间便无端漫上暖意?
笔锋悬在‘不要为难锦童斋’处顿了顿,又添了句‘浆料可试蜀椒煮浆’,这是他从《齐民要术》里看来的古法。
墨迹未干时又想起那日她指尖掠过回纥国服的模样,窗外老梅忽地簌簌落了几瓣,正巧跌在‘锦童斋’三字上,倒像是给这冷硬的公文添了抹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