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指尖轻轻划过那件玄色回纥国服上的团龙纹,金线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烁生辉。
忽然,她捏断了半根缠着孔雀翎的绣线——那龙爪上的鳞片竟然采用了江南的锁子甲绣法,硬生生地把龙爪绣得像鹰爪,甚至带了几分鸡爪的模样。
“诸位郎君好巧思。”她拎起袍服对着光,“这国服若是送到回纥,可汗怕要以为国服在我大唐放了些时日,把龙王爷养成家禽了。"
话音一落,司衣坊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十来个绣郎憋得脖颈通红。最年轻的学徒阿椿攥着劈线刀小声嘀咕:“按《舆服志》所记,确实该用蹙金法,不过那是古法,我们觉得过于苍勇,好似不够雅相。”
“所以你们就改得‘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长安当窝鲁朵”?”沈知微气笑。
恰逢此时,礼部司郎中刘清带着老司衣官议事回来,进门间听到这句话。
!!!刘清转头看一眼司衣官,老司衣官心中一紧,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何有小娘子铿锵的声音。
给了上官一个“我也不知道啥情况”的眼神,刘清捋须却道一句:“这句诗有意思。”不过待他迈步入内,看到国服上‘文雅’的龙爪时,也是愣怔无语了半晌,好一个照虎画猫。
老司衣官差点没当场吐血,指着一群司衣绣郎语无伦次:“你们、你们…”连骂三声“朽木”后,忽然抄起绣绷要砸人。
沈知微眼疾手快拦下,用银剪尖挑起半片铁鳞:“老大人倒也不必动怒,他们将之前一直处理不好的省道倒是修补得细腻,想必是把这份细腻使大了劲儿。”
她转身对一众绣工道:“回纥人身形魁伟,这团龙纹的龙须若不顺着肌理走势,必然失去它应有的气势——取波斯传来的螺旋金线来,我来告诉你们怎么绣出龙鳞逆风张开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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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锦童斋后厅堂
沈知微让绣儿和巧儿将案台移到墙角,露出足够的活动空间。自打上月见阿锦搬两匹蜀锦就闪了腰,她便想起药王《千金方》里"导引养性"之说。
长安贵女们踏青都乘油壁车,这般娇养着,难怪每逢换季总有人病倒。鉴于这个时代的女性并没有太多运动项目可选,沈知微便把‘八段锦’这种不需要太多活动空间的传统养生项目安排进了每日必修项目中。
"都给我挺直腰板!"她屈指敲响案头铜镇纸,“上回教你们的'调理脾胃须单举'可还记得?”见几个小丫头偷摸揉腰,索性挽起石榴裙亲自示范:“左手撑天右手按地——哎呦!”许是晨间在‘华采坊’躬身太久,这猛一仰头竟扭了颈子,疼得她扶住博古架直抽气。
巧儿憋着笑上来替沈知微揉颈子:“娘子自个儿说的'欲速则不达'呢。”转头学着她平日训人的腔调:“后面还有'摇头摆尾去心火',二位姐姐仔细瞧着。”
满屋子女郎们笑作春溪水,笑声里忽听得门下铃铛‘叮咚’,许灵初抱着小手炉蹭进来,发间金雀钗的流苏乱成风中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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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锦童斋’后院
许灵初提着裙裾望着‘锦童斋’,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店铺装饰早已和开业时截然不同。她站在远处迟疑地绞着帕子,直到檐角铜铃被晚风撞响,她深吸口气,才下定决心轻轻迈进铺子里。
“阿姐...”少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褶皱,“阿娘这些日子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被茶汤氤氲的热气洇湿,“她只是...只是太忧心我的婚事。”
沈知微垂眸凝视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青瓷盏里映出表妹单薄的身影。这孩子总以为世间愁绪都能用‘担忧’二字轻轻揭过,像用丝帕遮掩住未愈的伤口。
“初初,”她将茶盏搁在云水纹的案几上,瓷木相碰发出一声清泠的声响,“你可曾想过,再好的初衷落在旁人身上,也会变成带刺的藤蔓?”
许灵初怔怔望着案头鎏金香炉升起的篆烟,发间珍珠步摇随着歪头的动作轻晃。
她这副懵懂模样让沈知微想起十岁那年,自己捧着摔碎的玉镯撒娇唤“阿娘,阿娘”时,怕也是这样湿漉漉的眼神,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
“罢了。”沈知微将未尽的话语揉碎在叹息里,抬手替表妹扶正微微松脱的钿花。雕花木窗漏进的夕照将两人影子拉得细长,最终在青砖地上融作一团模糊的墨迹。檐角铜铃又响,惊起几只归巢的燕雀,扑棱棱掠过暮色中的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