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她看向自己的舅父,虽然还在笑着,但目光却已微凉。
许谦心中一震,侍郎大人去办差,去何处办差,这开铺子的外甥女如何知晓的?心中计较还没转开,又听沈知微道:“哦,不过若舅父去向礼部司郎中刘清大人求证也是一样的,他也知道此事。舅父身在礼部为官,应当知晓其中利害?”
许谦一听,心道正好。张氏牛心左性,自己千劝万劝她勿要觊觎外甥女的生意,然则是怎么说也说不通。他也不能当真休了这妇人。现下外甥女说到此处,管她是否真和那几位大人有什么说道,还是扯虎皮做大旗,正是吓唬无知妇人的好理由。
他瞥见妻子飘飞的眼风,将手中调羹‘当啷’扔入莼菜羹,蹙起浓眉道:“没错。崔侍郎出行前确曾提及...股东若有差池,是要连坐的...”
“连坐?”张氏拧扯绢帕,“不过是些布偶娃娃——”
“舅母有所不知,”沈知微执起勺子,慢条斯理拨弄着碗里清汤,“上月京兆府刚查抄了仿制吏部考功司玩偶的作坊,主犯现在还关在衙门里。”她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不仅仅是盗用官纹,那玩偶腰带纹样错用了五品绯鱼袋...舅母的经年老人,可识得这九十四种不同的暗纹及女红之法?”
张氏指尖一颤,账本啪嗒掉在案上。
有风刮过,从隔窗里渗进冷意,张氏鬓间流苏终于乱了阵脚。她突然抓起青瓷酒壶斟满三勒浆:“既如此,那动物偶总不需礼部过问吧?舅母替你管着这摊子,你腾出手做大事...”
“舅母当真要接这烫手山芋?”沈知微从袖中掏出卷泛着沉香的账册,“上月光是给波斯商会备玩偶,他们转身不要了,就赔了五百贯——”她朝张氏笑笑,“非说我们绣得卷毛,犯了他们什么...哦对,狮神阿契美尼德的忌讳。"
许灵初突然想起什么,道:“可是那天去‘锦童斋’,看到阿锦她们在做得卷毛猧子?”
“正是呢,”沈知微愁眉轻蹙,“这是长安贵女的新宠,说是宫中传出,谁知胡商见了直嚷‘狮神降罪',硬要我们赔双倍定金。”她忽然笑盈盈望向张氏:“若舅母能镇住这些番邦蛮商...”
张氏盯着满桌珍馐,忽然心中泛起疼痛,脸色比莼菜羹还青碧三分。这豚肉,这牛舌,这鲤鱼…足以吃上十来日!
“这...这...”张氏霍然起身,“我突然想起灶上还煨着汤!”锦缎裙裾扫翻了桌下三勒浆也顾不得,眨眼便消失在回廊拐角。
许谦长舒口气,终于又拾起著,嘴里絮絮念叨:“没规矩!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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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泪堆成红珊瑚时,沈知微终于掩上自己的房门。
褪色的青罗帐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樟木箱上的鎏金缠枝纹晃了晃沈知微的眼。恍惚间又见苏州老宅,那时,阿娘总爱把首饰放在这箱笼里。
“熙熙记着,”母亲咳着血丝仍挺直脊背,葱指拂过她脸庞时,苏州四月雨正敲着瓦当,“你外祖家恐怕少不得被连累,你最终得靠这些体己...”话音被窗外的马蹄声碾碎,沈知微记得那夜锦云庄成百上千架织机俱焚,火光里母亲将钥匙塞进她中衣暗袋,金丝牡丹纹的衣料烫得心口发疼。
“去长安找你舅父。”母亲最后握着她手时,腕间虾须镯陷进皮肉里,“记得和你舅母相处时多沉下性子,总归是...”未尽的话混着血沫咽在喉间,那支孔雀簪的尾羽扫过她脸颊。
窗外隐隐传来张氏训斥婢女摔了邢窑碗的声响,打断了沈知微的回忆。她微微抿唇,舅母这气儿是相当不顺啊。
她就着烛光拿出‘锦童斋’账簿,轻笑出声。原来卷毛猧子玩偶早已被宫中随侍截胡,波斯商人改定的草原雄鹰也已确定,她那妆匣里躺着的瑟瑟珠,正是波斯人表达歉意的‘小玩意’。
夜风送来东厢摔瓷器的脆响,沈知微想起初来许宅那日,舅母摸着她发间素银簪点头,转眼把阿娘留下的累丝嵌宝璎珞圈锁进祠堂,说是"替熙熙供奉先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会对‘锦童斋’善罢甘休。
沈知微突然起身从随身小袋里掏出《锦童事宜录》,在记事录最后一行写下:想办法搬出许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