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晖微微一愣,点头道:“略有耳闻,‘锦云庄’好似曾是江南一带的皇商。”
沈知微微微一笑,指尖在案几上轻敲两下,朱唇轻启,说出得却是惊人之语:“那正是家父的产业。郎君知道,儿母亲是渭南许氏旁支,当年下嫁商户,先大长公主是亲自‘赐福’之人。”
此话一出,郑明晖瞳孔骤然紧缩,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抖。
今上登基前几年的血雨腥风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位先大长公主,乃则天武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得其精髓者。彼时圣人在为太子时,朝中皆知其步步维艰,被大长公主一系势力死死压制。风起云涌之际,长安坊间早有耳语,太子之位或将倾覆,天下恐再出一位女帝。
谁曾料想,一夕之间,天地翻覆。那场宫廷权斗如雷霆霹雳,迅疾而致命。大长公主府前的石狮被砸成碎片,门庭冷落,曾经呼风唤雨的许氏族人纷纷被外放贬谪,宛如风中残烛,命途多舛。
是了——郑明晖忽然记起父亲醉酒时的只言片语。父亲素日谨言慎行,唯独那一夜饮至微醺,低声道过一桩旧事。那是今上登基前一年,清算大长公主势力时,一份皇商名单流出,其上赫然有一户沈姓巨贾。
郑明晖心思翻涌,茶盏在掌中陡然变得滚烫。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沈知微背后的家世竟如此曲折复杂。父母双亡,寄居于许家,连许谦的仕途受限,恐怕也与这段尘封的家族风波脱不开干系。
她自称商贾之女,然这哪里是寻常商贾?分明是出身巨富之家,却在豆蔻年华便历经家破人亡的劫难。怪不得她的言谈举止间皆是从容,又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疏离感,仿佛凡尘俗世再难将她真正束缚。她像是一枝盛开在风雨中的花,经历了风波,却依旧挺立,带着淡淡的距离感,令人不由得想要靠近,却又感到不可触碰。
沈知微见他神色变化,唇角一勾,适时一笑,给彼此留了几分体面:“郑郎君不必忧虑。”她语气温和,却自有几分笃定:“儿确实喜欢经营商铺,挣银子不仅是生计,更是儿所热爱的事情,并非为温饱所迫。”
说罢,她轻笑出声,笑意宛若春水拂柳,柔中带锋:“玩偶不过是现下的小打小闹,郎君莫要小瞧儿。儿真正所长,乃在服饰设计。总有一日,儿要长安稚童抱着儿做的玩偶入眠,长安贵女以穿儿设计的襦裙为荣!”
郑明晖听她铿锵言语,看她飞扬神采,只觉得心跳如鼓。
这一刻,他相信了眼前的小娘子所言发自肺腑,她非池中锦鲤,笼中鸟雀。她有自己的思想与志气,有她的热爱与坚持,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明亮的光华,一种对生活的炽热与执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某……如何敢小瞧娘子,如何能够小瞧娘子。”
话尾化入茶盏氤氲之间。郑明晖望着她鬓边颤巍巍的小碎发,忽而意识到她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娘子,可她的心志坚定,神态洒脱。日光透过窗外繁花枝桠,在她眉间洒下一片碎金,她坐在那里,仿佛被这光影托举着,渐渐远去,触手难及。
二人又闲聊了片刻。临别时,郑明晖送沈知微回‘锦童斋’。
午后,‘锦童斋’门口的木牌旁新加的一排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礼部唯一监制店铺”。郑明晖望着那牌子,忽然想起父亲提过,似乎礼部有个什么棘手的事情,是崔侍郎请了沈娘子才得以解决。
思绪纷飞间,一阵孩童的惊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头看去,只见沈知微正笑吟吟地与他们说话,指着店铺里那些穿着进士袍的玩偶,讲着它们背后的故事。她的笑容明媚如春日暖阳,眼眸中闪烁着灵动的光彩,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郑明晖望着那一幕,心中忽然释然。
他轻轻一笑,终于明白自己错把山鹰当成了檐下燕。那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倒像在笑他这书呆子不懂长安城最鲜活的朗月…
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日,他能再次站在她面前,他们之间,不再是谁对谁的怜惜,而是真正的理解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