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乃长安繁华之地,商贾云集,街道两侧铺陈着琳琅满目的货物。虽有市令巡检,然仍难掩其热闹喧嚣。沈知微举目四望,见到‘青纹锦’三个字悬于门楣的匾额,方才停步。刺绣坊门口垂挂帷幔,针线手工精致,一望即知非寻常坊肆。
沈知微整了整衣袖,迈步入内。掌柜见她进来,连忙迎上前,叉手行礼道:“小娘子可是选购绣品?小店丝线、套针俱是上品,定不叫娘子失望。”说着掀开青瓷罐,各色丝线如虹霓倾泻,在乌木托盘上铺开斑斓星河。
沈知微从袖中取出一块缝有山形纹的官袍布料,递予掌柜,微微欠身道:“烦请掌柜留意,可有与此纹样相配的丝线?另需套针一副,针头须极小,方能使纹样无失分毫。”
掌柜接过布料,仔细端详,眉头轻轻一挑,低声道:“小娘子,这可是礼部官袍?如此细密的针脚,补绣不易啊。”他举着布料对着天光细看,"这金线掺了雀羽,银线里混着冰丝,也就礼部司衣房的手笔......"转身吩咐身旁伙计道:“快去库房,将那江南所送的上等丝线取来。”
沈知微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坊内陈设,心中暗忖:许谦官袍上的山形纹虽非难得一见的精细,却是礼部所用之制,要补得无迹可寻,稍有差池便会贻笑大方。
片刻,伙计端着托盘上前,将各色丝线和精制套针摆在桌上供她挑选。沈知微低头细看,正打算试用几根,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她下意识转眸望去,只见一辆乌檀木镶铜边的马车缓缓停在坊门外,一名男子自车上步下。
那男子身着天水蓝圆领长袍,纹饰暗隐,袖口与衣摆上均绣有细致回纹,精巧低调,不见奢华却自带雅致。腰间蹀躞带悬着鎏金鱼符,随着步履轻晃,在春阳下划出细碎金芒。他腰束青玉饰尾的漆皮革带,发髻梳得整齐,用一根乌玉雕琢的鸦羽簪固定,清洁高雅。他脚踏一双云纹乌皮靴,靴口干净如新,仿若未沾凡尘。
沈知微目光稍作停留,随即垂眸。她虽非贵胄,却识得几分好物。这天水蓝的布料,分明是江南织造所贡,光泽与垂坠感无可挑剔。能在坊间穿着此物的,非富即贵。
掌柜见那男子入内,急忙躬身施礼,神色恭敬:“侍郎大人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大人可是来查看礼部所订布料?”
那男子微微颔首,语气沉稳道:“听闻近日送来的绣料稍有偏差,顺路查验,烦请掌柜取样。”声音似玉磬叩冰泉,清冷中带着宝相庄严。
沈知微闻言,心头一震。侍郎?她立刻想起舅父曾提起新上任的礼部侍郎崔怀瑾,严谨至极,素来不容敷衍,难怪连此事都要亲自过问。
掌柜匆忙去库房搬取布料,路过案几时,不慎碰翻了丝线匣。彩色丝线散落一地,其中几根滚至沈知微脚边。那孔雀金线正巧缠在她绣鞋的并蒂莲纹上,在青砖地上逶迤成一道细碎光华。
她略一犹豫,俯身拾起丝线,轻轻放回托盘。正欲起身,抬眸间却撞上了崔怀瑾的目光。对方神色清明,虽并无多余表情,却自有几分威仪。他略一点头,淡然道:“多谢。”
沈知微微微欠身,垂首回道:“侍郎大人客气,小女子顺手而为,不足挂齿。”动作间,发间银步摇只微微轻颤,在鬓边投下细碎光影。
崔怀瑾将目光移回掌柜手中布料:“礼部所用丝线与布料纹样须无分毫差池,务必按规修整,切莫敷衍。”指尖拂过布料边缘,“这锁边针脚比规制多了半针。”
掌柜连连点头称是,额角已沁出汗珠。暗忖这崔侍郎果真如传闻中眼利如针,连尚服局老绣娘都难辨的细微处,竟被他一眼看破。
然则,崔怀瑾目光一转,又看向沈知微,语气略显郑重:“小娘子手中所选,似亦是官袍用物?”
沈知微未料对方如此敏锐,忙答道:“确是如此,家中长辈不慎损了官袍,小女子不敢劳烦他人,斗胆试手。”说着将布料往袖中藏了藏,那山形纹的一角却固执地露在外头,在春光里轻轻招摇。
崔怀瑾闻言沉吟,稍作思索后道:“补绣官袍,当注意针法规制,尤以细密为上。若有疑问,可至礼部司衣房查阅详图。”
沈知微暗自讶然,礼部侍郎竟如此见微知著。她低头微微行礼,谦声答道:“多谢大人提点,儿谨记于心。”
崔怀瑾未再多言,大步离去。
沈知微望着他的背影,收回目光,心中暗忖:如此严谨细致之人,果然如舅父所言,是个不容轻忽的角色。但眼下补绣之事紧要,她也不敢多作停留,提起丝线与套针,匆匆朝坊门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