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玄看得眉头紧皱,又疾言厉色地警告了几句,这才定下心来。想了想,既然要作戏,那就干脆将戏作足,又命长史鲁克:
“传令各县,即日起严查各地盐枭散贩,一经抓获严惩不贷!
“传令沿途驿站,但得薛知漕下榻,必得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裴大使既将他派到咱们常州来,咱们就不能辜负大使的信重,务必要护他周全。”
鲁克领会了其中深意,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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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个雪花如絮的傍晚,在沉闷的暮鼓声中,常州城终于遥遥望见了它久候之人。
抱玉亦在马背上遥遥望着常州城。灰昧的天色中,只见城垣森俨,砖石青黑,雉堞参差如齿,下方瓮门深阔,两列火把间一洞漆黑。
见她临门却步,周泰催着青骡来到近旁,“城门还未闭合,再加快些脚程,今夜还可在城中歇宿。”
“不急着入城。”抱玉拢紧了棉袍,解下腰间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天黑雪湿,行人稀少,此刻入城必定引人瞩目。附近可有下榻之所?”
“往西不到一里便是常州驿。”
“最近的客店有多远?”
刘三宝闻言赶紧翻找舆图,周泰拿三角眼斜着他,不疾不徐道:“这附近只有一家悦来客店,还要再多走上三里。”
抱玉于盐务尚有七窍未通,忖常州诸僚对她的到来未必没有防备,不想一无所知时贸然进入对方的视野,略一思忖便做好了决定:“一入官驿便是官身,来去皆在明处,不得自由。不妨去客店歇下,还能多做一夜的富贵闲人。”
她如今身兼一明一暗两样要职,俸料钱也有一明一暗两条来路。
暗的自然来自使府,裴观察不唯是个好看的人,还是个大方的人,临别之际馈赠了丰厚钱币以壮行色。是以,抱玉此行赀费充裕,可以好吃好喝地为他卖命,的确算得上富贵。
悦来客店的店主人老远就望见了风雪中的一行来客,搓着手候在檐下,等着他们为今日开张。
他生了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自诩阅人无数,能一眼识人贫富,两语断人出身,三日判人福禄,绝不含糊。
直到风雪中那几个人现出身形,形态各异地驻足在客店门前,他的瞳仁不由自主地扩了一圈,头一次对自己的识人之能产生了怀疑。
来人一共四位,领头的是个弱冠美少年,骑一匹雪白玉龙驹,穿一袭崭新的玉色对襟棉袍子,脸也生得莹洁如玉……只是嘴角和额头有几处明显的淤青,一只手臂打着白麻绷带,这便令风流稍打折扣,教人疑其身份。
美少年身侧随着一老一少二人:老者骑青骡,约有五张左右,嘴脸颇为老实,单一对三角眼泄出些许奸猾之色;少者约有二十五六,精瘦如猴,生就一副欠赌账不还的相貌,歪着嘴,骑在一头歪嘴灰驴上。
三人身后是一辆无篷犊车,车里码着一人多高的行李,行李上头压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胡人。这胡人盘膝而坐,表情寡淡,若非鼻孔里一直往外冒白气,定会教人误以为他是一尊真人大小的波斯瓷偶。
店主人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几个怪人,一时猜不透他们什么来路、是善是恶。
呆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正欲返身回去下门板,那歪嘴瘦猴已跳下歪嘴驴背,在身后吆喝开了:“店家,要五间上等客房!”三步并作两步近前,又紧着催促道:“快去置备一桌热酒菜,再温一桶热汤备着……对了,我家郎君不喜芫荽,菜食中切不可掺杂此物!”
店主人身子一僵,默默地转回来:“敢问客官是从何处而来,这个……又是往何处而去?”
刘三宝不快道:“干汝何事?开门做生意,管的倒宽!我看你是不……”
“不得无礼!”
抱玉扬声打断,瞪了他一眼,近前与店主人施了一礼,温言道:“店家,在下是从杭州丰海而来,去往扬州江都走亲访友的书生,这些人皆是我的扈从,得罪之处还望海涵。暮鼓已响,此刻入城已来不及打点住宿,恐犯宵禁,不知贵店可有空闲客房?”
见店主人疑心未消,一个劲地瞟她脸上的伤,抱玉不由笑道:“这伤不过是一介风流之人在风流渊薮里惹下的风流债罢了,教店家见笑。但请牵马备饭食,毋须多心。”
她谈吐斯文,神情潇洒,将风流债之语说得十分坦然,店主人心里信了六分,暂且压下怀疑,笑脸迎客;暗嘱伙计打起精神,稍有不对立即报官。
店家主仆几人绕到犊车后,正预备搭手拉那胡人下来,好搬卸底下的行李,不防身后忽然响起了皮靴碾雪的咯吱声,声音的来处似乎就紧贴着后背!
几人毛骨悚然,彼此对过眼神,猛一回头——但见一个黑熊似的魁梧男子正与他们大眼瞪小。此人身上负着一个刀形的黑布囊,手里还牵着一匹大黑马,一人一畜在夜色里无声无息地站着,活似两面阴影!
“不劳店家。”魏孝宽憨厚一笑,撸起袖子,主动担纲了搬卸之任。
行李中有不少卷轴和文墨之物,他怕店家手脚没轻重,磕损了自家郎君的爱物。
店主人愣眼看着这五个人进了大堂,手仍抚在胸口,许久才喘上一口气来。
伙计很快为抱玉一行端上新炊饭食,一壶热酒,并着五面拧得恰到好处的热巾帕,态度格外地热情、周到。
“等等!”抱玉叫住正要退下的伙计,指着一盘鸡丝煮冬笋,“此菜淡而无味,可是忘了放盐?”
店主人一直在柜后瞄着这边,闻言赶紧小跑过去,赔笑道:“几位客官有所不知,常州虽在江南,却并非产盐之地,此处的盐价向来比苏杭要贵上一些。如今又逢盐价大涨,一日一个价,小店这小本生意就更用不起了!”
打量抱玉一身崭新冬袍,店家又小心道:“客官若是觉得寡淡,小人亦可供盐,只是价钱就不能是原来的价钱,须得……须得翻上一番。”
“翻一番?”
抱玉故作吃惊,与那四个对视一眼,蓦地冷笑道:“你可莫要讹我!我卞子虚固愿为心头好一掷千金,却绝不愿做那稀里糊涂的冤大头!你若要翻一番,须得说出个道理来,为我分是分、厘是厘地算清楚这笔账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