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锜身为牙将,在镇海军中,一不缺实力,二不缺人望,欲谋浙西节度使之位,唯缺朝廷的认可。
朝廷的认可大抵也就是田蔚的认可,所以他便对症下药,将田监军奉为祖宗,六年里香火不断,虽还不见显灵,仍是一片赤心,没有一句怨言。
田蔚从茶水里吃出了一粒花椒,含在口中,四下寻找承接之物,闻锜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
“这如何使得?”连田蔚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闻锜笑道:“将军口含天宪,此乃末将之幸。”恭恭敬敬地将那粒花椒接过来,收在随身的囊袋中,这才又问:
“既无过硬的证据,态度还如此强硬,难道裴弘当真是想扶持贤王?”
田蔚感其赤诚,摇着头,说了一句实话:“你不了解他,裴行毅虽有一身傲气,却不莽撞。”
他总觉得裴弘手里还有一枚致命的棋子没有落下,眼下只是故布疑阵罢了。
闻锜琢磨这话的意思,觉得有些答非所问,“恕末将愚钝,还请田将军解惑。”
“这局棋方入序盘,虚实未明,厚薄难测,还是要观变审势,莫急。”田蔚扯起了玄的,说完,唤人添茶。
这便是一株珊瑚的价钱已经耗尽,委婉送客的意思了。
闻锜心里骂了句“臭阉!”只好抬起屁股,行礼退出。
田蔚目送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天井处,方才容色一收,回头问傔仆:“长安回信否?”
傔人垂着首,行的是规矩的内廷礼:“不曾。”
“请夫人过来。”
“诺。”
傔人一去良久,就在田蔚的耐心快要耗尽时,一位葛巾布裙的妇人姗姗来迟,进门之后,在距离门限一步之处停住。
一见她这副青灯古佛的打扮,还有那张了无生趣的蜡黄面孔,田蔚就觉得倒胃口,预备好的笑容也打了折扣,只能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些:
“窈娘,你头痛好些了吗?”
田蔚的夫人姓杨,单名一个“窈”字。她今年才满三十,正是桃秾李艳的年纪,容貌亦称得上姣好,只因气色不佳,加上素淡的打扮和麻木的神情,乍看上去便平添了好几岁的年纪。
桃李因何枯凋,田蔚心里自然很清楚,正因清楚而益发痛恨。
南梁徐昭佩因元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以半面妆相迎;田监军双眼健全,他的妻子就连半面妆都省了。
“何事?”
窈娘淡淡地问。
她说话时不看田蔚,声音不高,嘴巴的开合也很轻微,一应举止和神情都尽可能地节省着力气。
外人看了这副模样,定会觉得她像一截槁木,在田蔚看来则是蓄势待发、存心较劲,有待家法管教。
可他今日有求于人,脾气就好得惊人,依旧温和道:“岳父的寿辰就要到了,我已备下厚礼,唯欠一封家信。你们父女多年不见,我想,这信还是由你来亲自执笔为好。”
他的岳父,也就是窈娘的父亲,正是当今的西院枢密使杨知节。
枢密使两院分职,东院掌中枢,西院掌诸道,专管各地监军使的迁转贬黜。田蔚欲得东院之职,少不得杨知节在朝中助力。
窈娘厌恶田蔚,因此而食不得河蚌,对宫里那位父亲的厌恶还要更胜一筹,以至于一听到“父亲”二字,槁木似的脸上竟也有了表情。
“父亲有多少儿子,多少女儿,就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我能被他嫁给你,可知在姐妹中算不得出挑,恐怕他早就已经将我忘到了脑后。既然如此,我这家信写与不写,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在田蔚面前是绝不肯称“妾”的,言必将“我”字咬得极重,解恨似地,透着一股哏啾啾的劲头。
田蔚就喜欢这股劲头,便也哏啾啾地晃了两下脑袋,朝着她走了过去。
窈娘的脖子被他一手掐住,随着力度的加深,枯黄的面上浮出一层潮红。
田蔚将另外一只手递到她鼻尖下:“你闻闻,这味道可还熟悉?”
见她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感觉有些委屈:“不记得了么,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味道。就在今日的宴席上,这只手与那个人的手握过同一只酒盏,便也沾上了他的味道。我记得你一闻到这个味道就会笑——你笑呀,窈娘,你怎么不笑了?”
窈娘咧开嘴,艰难地笑了,尽管脸色憋得发紫,这一笑仍然透出些许年轻时的灵艳,眼眶里那对干涸的眸子也跟着活过来了。
她显然是嗅出来了、记起来了,田蔚死死地盯着她,借着她的眼眸,重温了当年的情形:
那还是刚赴西川之任不久,裴帅醉酒,不小心将鹤氅遗落在监军院,田蔚命人送还,四处寻找不到,回到房中,却见那鹤氅正被年轻的妻子抱在怀里。
她将头埋在其中,陶醉地深嗅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忽而发出了几声灵艳的笑;又将发烫的脸庞贴在其上,来回摩挲着,以一种不知羞耻的神情,直到与她的夫君四目相对。
一想到那个场景,田蔚的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快,那感觉就像是搔痒,越搔越痒,越痒越想搔,似乎不死不休。
那是他第一次将她打得那么狠——以往都是很爱惜地教训,绝不肯伤了她娇嫩的颜面——险些将她掐死。
她当时的表情极为惊恐,像一尊薄胎的瓷盏,稍微一碰就碎裂开了。不像现在,她现在是一截脱了水的、哏啾啾的牛筋,她蔑视他,挑衅他,亦是不死不休。
“同在浙西,却多年不得一见,你想得要命吧?裴帅的风采不减当年呢!”
田蔚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在窈娘耳畔柔声细语。
“他就算……就算再如何、如何风采卓然……”窈娘用力掰田蔚的手,依旧那么灵艳地笑着,“都与我、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谁不知道,大唐最守妇德的妇人,当属你们这些……这些阉人之妻!”
田蔚的手忽然脱了力,窈娘趁势挣脱出来,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她脖子上很快显现出一道深红的掐痕,封着喉,像是一道枷锁。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便是如此,那咳嗽声依旧是哏啾啾的,饶有趣味地与枷锁作着对抗。
田蔚默默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对她的情意已经深入骨髓,生死难消。若是白乐天肯将诗才借三分给他,他吟出的句子必定比“同是天涯沦落人”更能打动人心。
“你怎么就不认命呢?”田蔚自言自语,忽觉深受鼓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一飞冲天。
窈娘不写,他可以代她写。
“来人,笔墨伺候!”
平滑的皮纸在大案上铺平,松烟墨研开,狼毫蘸得饱满,递到抱玉手中。
裴弘撩袍坐到高椅上,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幸好折的不是右臂,不耽误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