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裴弘道:“这位是镇海军监军使,田蔚田将军。”
抱玉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河蚌不是都头,而是位中官。中官秉圣意监军,地位超然,所以位次排在独孤靖之上。
原来他就是田蔚。
得知了这位河蚌的姓名,抱玉也奇怪起来。
裴弘节度西川时,西川监军使正是这位田蔚。若是没有他的鼎力相助,西川之战会赢得更漂亮些,伤亡更少些,持续的时间更短些,耗费的军饷更少些。
据荔枝郎说,若是用一句话形容裴观察与田监军的关系,那一定是“过命的交情”——彼此都要过对方的命,只因大唐律法所阻而未能成行的关系。
若是不知道这一节,仅凭裴大使的语气和神情,抱玉定会以为他是在介绍一位老友。
田蔚亦是笑眯眯的,咧着扁扁的河蚌嘴,和蔼地注视着裴弘引荐的后生。
你们可真能装啊!抱玉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目光转向独孤靖。
据荔枝郎说,太子所以宠爱独孤良娣,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良娣貌美如花。见了独孤靖,抱玉便知良娣的容貌定是随了母亲。
独孤靖和他身旁的两个将校才像是亲父子,被这三头野猪盯着,抱玉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像只肥羊,鸡皮疙瘩上又摞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位是常州刺史第五玄。”裴弘又指着身旁的绯衣人为她介绍。
抱玉不由深看了几眼。
绯衣高官本是稀罕品种,今日这宴席上却不值钱,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个——尽管深浅不一,里头有些还是借绯——若是有晕血之人,恐怕一进来就会当场昏倒。
这么多绯衣人,连同颜行懿在内,皆是分两列,围着条长桌而坐;屁股下面不是独榻,而是长凳。只有这位第五玄例外,他与三位紫衣大员一起,安然坐在上首的壶门大榻上,且与裴弘坐在同侧。
抱玉在心里刷刷记下这样一句话:常州刺史,第五玄,疑是心腹,长得像鸡。
记完了这句话,她便老老实实地走到下首去,自行寻到长凳的尾端,敬陪末座。
丝竹悦耳,酒暖肴香,大员们彼此亲切交谈,没有她插话的份。她本是胃口极好的人,这会儿也无心佳肴,只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
原来今日这宴会还有一场前奏:因都虞侯骆复义被捕,镇海军平牒观察使府,诘其擅押;使府亦平牒回复,斥其无权过问。
牒文之上,双方很不愉快,眼下却是言笑晏晏,一团和气。
“………听说月前东宫会群臣于宣政殿,令文武各陈方镇之议。皇甫、令狐诸臣并拾遗补阙咸有策论,太子听后却一言不发,默然良久,徐叹道:’惜裴卿奉使在外。’”
说话的是独孤靖。
说到这里,他用一种太子而非太子丈人的眼神看向裴弘:“太子可是很器重你啊,行毅其勉之!”换回了太子丈人的笑容,他又道:“某等洗耳恭听裴大使高见。”
原来裴弘表字行毅,抱玉默默写在心里,跟着众人抻长了脖子。她也很想听听裴行毅的方镇之策。
裴弘兀自和着节拍,忽然看了过来:“元真,你怎么看?”
抱玉浑身一僵,只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唰唰地投向自己。
……这倒也没什么,她有一肚子高见,随时可以出口成章。只是杨岘言犹在耳,“裴党与马党在方镇之策上掐得厉害!”方才独孤靖之言又是明显的拉拢,当不得真。
裴观察这个时候问她是什么意思,他想听她说什么?抱玉缓缓站起身来,心里油沸水滚地琢磨,脸烧得发烫。
座上的观察使温言道:“坐下说。今日是私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资历尚浅,便是说错了,也不会有人笑话你。”
“抱玉一介书生,一场实实在在的仗都没打过,实在不敢纸上谈兵、空谈误国!”抱玉自觉领会不出他的意思,惭愧地低下了头。
裴弘莞尔:“元真是踏实之人,恰与裴某不谋而合。”环顾诸人:“裴某早就不掌虎符,如今亦是一介书生,岂敢大言不惭,妄论什么方镇之策?!”
独孤靖的脸色非常难看。
抱玉一惊:裴大使是在变着法地骂那些没带过兵的人是大言不惭,这些人里包括了虽身在军中却并没有打过仗的独孤靖,自然也包括了他的佳婿也就是太子……而这话却是借她之口阐发而出的!
一抬头,便见儒雅的观察使嘴角噙着笑,正与自己举盏。抱玉扯了扯鼻青脸肿的歪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仰脖,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
独孤靖搓着手,要笑不笑道:“江南秋寒,到底比长安多了几分湿气。”
抱玉生怕裴弘再问自己一句:“元真,你冷不冷?”心中飞快地翻译独孤靖这话的意思,大约就是……裴弘,你还想不想回长安?
没等她想出合适的回话,那位疑似心腹第五玄已经“咯咯哒”地笑开了:“哈哈哈!这观澜阁内如此多盆炭火烘着,都头犹觉湿冷,恐怕是气虚所致的体寒之症。某府中恰有专经此道的医手,若是都头需要,明日便送去府上。”
“这话高明有限,只能他说,不能我说。”抱玉在心里暗暗评价。
独孤靖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武夫,打机锋只能有一个来回,无力,亦无心再翻一番。他脸上的横肉滚了几滚,重顿酒盏,瞥了眼身旁的将校。
这将校会意,当即嗔目四顾,摆出一副凶顽之态,放开了嗓门:“某听闻大唐律法中有这么一条:’拷满不承,取保放之。’骆虞侯已经被关押了这么久,三次拷问仍不肯承罪,正合此条。况且他身份不同于庶民,尚有重要军务在身,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延误!使府是否也该放人了?”
“不得无礼!”独孤靖假模假式地斥了一句。
他身边另外一个将校手捧着文囊,踏步而出,直跪到裴弘面前,高声道:“骆虞侯的告身,连同军中五位同兵马使的联名保书在此,恳请裴大使按律放人!”
抱玉心里的火蹭地窜了上去:这群武夫只会胡乱放屁!骆复义身犯要案,人证物证俱在,就算是他不承认也不行,岂有取保之理!一旦教他出去,隐身军营之中,再想捉拿归案便是天方夜谭!
只恨她身份卑微,在这里没有说话的份,否则她必将这些夯头戆脑的野猪骂得哼唧四蹿,连夜滚回他们的烂泥圈!
颜行懿张了张嘴,自觉由自己反驳这话,有失身份;目光在四下一扫,很轻易便落到了在场唯一的青袍小官身上。
有心暗示她,还有些疑虑:虽知她有文才,却一不知她可有当众雄辩的口才,二不知她可熟悉律令格式,三不知她可有勇气,四不知她可会骂人。
若是说得软绵绵,满口之乎者也已矣哉,那也无甚意思。
抱玉没注意到颜判官脸上的犹豫之色,只瞪着眼睛瞅裴弘。
裴弘抿了口酒,心里好笑。
他还是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眼珠很吵——这小官的眼睛本就生得大,两只眼珠好似琉璃球一般地亮,眼眶里焦急里打着轱辘,一个劲地冲着他闪。
若是他再无表示,只怕那对琉璃球会冲出眼眶,径直砸到他面上。
裴弘往身后的挟轼上靠了靠,冲着这位大眼睛的小官眨了眨他的凤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