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希望忘掉一些不那么好的经历,前提是他们忘得掉。夏日里隔着衬衫袖子依旧能摸出桡骨错位重接的凹凸痕迹,冬日教他打猎时使不出劲拉不开弓。这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在一场恶战中活了下来,是当之无愧的圣战者,可他却没有多快乐。
是了,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他一时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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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胜利与覆败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萨拉森人和法兰克人的困境是相似的。在最初,双方的死伤数量相差不大,只有沙场上肆意弥漫恐惧不安在慢慢积累。当内心的恐惧压倒对肉/体控制的人数到达一定比例,一支军队就溃败了。先是三五个人掉头,再是三五十、三五百......洪流只要冲下一角,便能冲垮整条堤坝。正如马太福音中所言,“多的让他更多,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恐惧者更恐惧,勇敢者更勇敢,直到结果无法逆转。
而在此过程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因素(例如一面旗、一句话、一颗头颅、一阵风)都不容忽视,因为它有可能改变胜利或溃败的速度乃至胜负本身。
9月7日午后的阿尔苏夫,在红底三狮旗飘扬在视线里之前,东线出现了变数。
弗兰德伯爵逆流行舟在战场北部登陆,幸运的是萨拉丁没有想到在法兰克大军的后方派出侦察兵,这五百人急行军逃过了他的视野——正如多年前某个逃脱阿斯卡隆合围、绕过烈日下的霍布雷德*、并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蒙吉萨和哈比斯.加答克*的身影。为了进一步隐蔽行踪,根特领主提议从树林带之后走。
(*霍布雷德战役中鲍德温奇袭萨拉丁空虚的后方。)
杰弗雷拉住他的马辔低吼道:“你疯了吗?树林会拖慢重骑兵的行进速度!”
“如果仅有一两排呢?”
斥候被派往掩护带前探查战况,他们在狭窄的林带之后列阵,两翼铺开很远,仅有一排骑士,而中段呈楔子状向前凸出,大约四十人的位置布置下两排人。随后保持队形穿过林带。
两位统帅分别从两端开始检阅,接着汇合到楔阵头部,并应该佐之以鼓舞士气的演说。伊西多尔扭头看了杰弗雷一眼,神情复杂。
有些谎言必须成真.......
“留给我吧,”黑发青年向少年人低头致意,眉骨下的阴影与长睫掩盖了眸中情绪,他像一名下士征求上将的许可,“这是最后一次,我发誓。”
弗兰德伯爵狐疑地皱眉,似是疑惑于他的郑重,而后点头默许。
他想尽可能完整地参加这场旗鼓相当的决战,因为以后可能不再有机会。既然命运使他摆脱疾病的禁锢,并成为有一定统帅职能的领主,站上阿尔苏夫以北的这片沙漠......
Carpe diem. 他在心中诵出这句箴言。
按照惯例跪伏于沙地上默然祷告片刻,斥候匆匆赶来在他耳畔告知交战双方的情况,虽有转机却依旧不乐观,十字军转守为攻、趋于合围却腹背受敌。
他以胸前的一个十字结束与天国的交流,起身时先前的谦卑驯顺如同斗篷上的沙粒滑落。伊西多尔利落地攀上鞍背,自队伍北端策马至中段,以清冽威严的嗓音高声说出那些誓词,仿若牧师布道:
“能够出现在这里,说明我们已经做到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正如摩西分开红海,汉尼拔翻越高山,凯撒冲过卢比孔河。
“汝等亦无需恐惧。这里不需要更多人马,如此我们便能分得更多的荣光!来日回想此战,它当如金杯之酒长饮无尽,流传于你我后人的故事中、鲁特琴手的歌咏里。*
“我的友人,我的兄弟,我愿将后背托付的可信之人:你们的罪已经赎尽,捍卫圣地之荣归属于你!
“今日不死,更待何时?
“人应当追求荣耀,其余的则交给命运。”
期间他扫视过所有人,他以锐利却真挚的目光与每个人对视,似是拥有熊熊烈火的温度与力量(杰弗雷感觉此刻他与往日判若两人),教人产生信任与追随的渴望。一些人的信心被点燃,勇气正在助长,焦躁的气息于杀戮前弥漫;另一些人激动得眼眶湿润,不断地嚅嗫着赞美主之圣明.....
伊西多尔的战前演说确实使这五百人摒弃前嫌、甚至对他这个“希腊屠夫”产生了暂时的好感,他们像兄弟一样互相整理船上草草准备的装配:确保剑扣牢固、胸板甲系在肩上的牛皮带系紧了、填充物是否装好、有没有遵照妻子的建议佩戴圣母护身符.......一些人更是主动拥抱对方,不管以后还会不会再次相见。
他们很快也恢复冷静,整装待发。
越过林带的第一轮将是马枪冲锋,随后转为用剑或斧或嵌刺棒近战,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还会撤出一段距离二次冲锋。
“圣乔治与我们同在!”
上一次吼出这句话时他还是十六岁的鲍德温,仿若昨日再临:同样的对手,同样的沙漠与烈日,同样出乎意料的奔袭,同样以寡敌众殊死一搏,同样的长/枪预备式夹得胁下生疼,同样打着响鼻躁动不安的战马.......
以及,同样的自由。
不同的是他的右手更加有力,确信这杆马枪能使迎上它的第一个人毙命。而且,如今的他也不再是鲍德温了。
(*化用自《亨利五世》阿金库尔战前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