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行至中天便西沉,
娇嫩的玫瑰终将凋零;
即使春天再度来临,
它的鲜艳也难寻觅。
采花要在美好的时辰,
休日暮黄昏空折残枝.....”*
(*塔索著《耶路撒冷的解放》)
吟游诗人常常如是唱着,使人们想起自己流逝如水的青春,而他早已过了自由自在开始恋情的年岁。可是,这种甜蜜而苦涩的成瘾剂他从来都没有机会品尝。
伊西多尔看着轮舞中的人影在篝火映照下跳动如暗夜的幽魂,木笛和手摇风琴奏出嘈杂顽闹的舞曲。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样不懂行的人都听得出的错音是故意的,但莫名觉得这样也挺不错:他算不上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之所以给人一种严谨的错觉则是因为先前从无犯错的余地。
依稀还能回忆起年少时学跳舞,他在这方面的能力比一般人逊色多了,不仅动作僵硬不协调,而且次次会踩到舞伴的裙子。最后母亲无可奈何(或者忍无可忍)地找男孩陪他跳女步。
“天父啊,你小时候和他们比剑的机灵劲到哪儿去了?”对于儿子笨手笨脚的表现她会这样质问。
所以到哪儿去了?他也很想知道,因为过去那种在男孩身上常见的不合时宜的“敏捷”惹出过不少祸,现在它却如同从未存在过(六七岁时的王储淘气大胆地不像话,事无好坏都争做第一人,同后来的他判若两人)。至今他仍记得那个倒霉蛋被雅法伯爵夫人委派为自己舞伴后震惊的神情。
后来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再于舞池中交际,此事遂不了了之。
于是当鲁特琴和羽毛拨子被塞到手里时,他感叹幸亏今天他们没让表演萨尔塔列洛舞*,他可受不了那种轻快敏捷的舞步。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和达芙涅跳一支节奏尚能忍受的舞。
(*Saltarello一种中世纪快节奏双人舞。)
偏偏在此时,他们看到塔尔苏斯领主的遗孀在一群军中女眷的簇拥下款款而来。况且他还和一群“粗俗的汉子”厮混在一起,瞬间有种.....做下酗酒赌/博之类的丑事被抓个正着的感觉。
而事实就是如此。他觉得过去自己的自制力在这半年内化为乌有。起身时羽毛拨子磕在琴弦上,发出一声尴尬的脆响。
完了。黑发青年浑身僵硬地站着,长而沉的鲁特琴拄在凳子上。身后的一群人也醒酒了,像是在厨房偷着乐私吞佳肴的佣人们发现主人的偷袭,神色间有些慌乱地收拾一团乱的木桌,把香料和菜叶收拾进空碗里,拿来一块干燥的布就去擦泼洒出来的啤酒。(“哎,那是我的外袍!提尔买的才穿了半年!”有人委屈地小声嚷嚷。)
第一,给女士们留下勉为其难的“好印象”是身份象征的一部分;第二,不能乱,科穆宁夫人最讨厌混乱。那位能辩识各种烹饪香料、常年浸淫于农场和厨房的骑士知道,以前她还管理厨房的时候,厨子们没有什么好日子。尽管这位夫人从不呵斥人,尽管只是很有条理地把整理顿炊事班的事务布置下去,她还是令众人望而生畏:因为她会亲自带头致力于把厨房清理得和“患者的胸腔”一样干净(仿佛如果不这么做人们都会患上食物不洁引发的痢疾)。而周围的人都会被她这种近乎病态的清理热情所感染,不好意思袖手旁观。
伊西多尔的视线从一片狼藉的桌上回拢,正好与高迦米拉的目光相遇。在你想不到说什么时,最好说实话。于是他们同时开口:
“我输了一个赌约。”
“我输了一个赌约。”
很尴尬,可他笑不出来,只是继续道:“他们想让我弹琴。”
你知道我弹得有多糟。
不,你不知道。就算是十四年前他也没在她面前弹过琴。
而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妇人们,脸颊像喝醉了一样绯红(今天她确实有些醉意),神色有些慌乱羞恼。而她们相互小声交谈,还饶有兴致地笑着,那笑容有几分幸灾乐祸,带有女性独特的俏皮与诱人的邪恶。
片刻后,她咬咬牙道:“我能否一人领两人的罚?他不擅长弹鲁特琴。”
这下轮到那群男人们震惊了:伊西多尔好大的排场,竟让科穆宁夫人替自己领罚。
而实际上,高迦米拉想的却是,如果不接下这个惩罚,她们不知道会出什么馊主意让自己更下不来台。愿赌服输,今夜不分高低贵贱,正如同在末日审判时你我都是一具枯骨:没有珠宝和皮囊、仅能通过髋骨形状判断性别、通过牙齿的折损情况分辨年龄(更何况她只不过是个田税比别人略多的寡妇罢了)。虽然她一向没什么艺术天赋,但唱歌走音弹琴错音之类的情况还没有出现过。
很好。她见所有人都默许了,便向伊西多尔递了个眼色:把琴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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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回避吗?”达芙涅问道。因为她看见一个覆着面纱、戴着手套的医官根据他的吩咐从那扇镂空檀木门后走出来。
作为一个典型的萨克森人,故土的冷冽与直率已深入骨髓,她不喜欢这里。黎凡特的宫殿大而幽深,回廊曲折,尘埃在昏黄的光中起舞,在雕花投下的明暗阴翳中时隐时现,房间层层嵌套犹如《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繁复如大不里士的细密画,不按照比例尺上的标度展开。你永远不知道影影绰绰的人影会从哪扇门后转出来,也不知道推开某扇门能否到达你所想的房间、见到你想见的人.....命运的未知在陌生的土地上被放大......这不是法兰克人应该待的地方,这是塞壬出没的神秘海域。它早晚会吞噬她,以及他。
医官经过简单的礼节性问候,已经把手提箱放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准备查看他脖颈外侧新出现的病变症状。
“去留随你。”他在帷幕之后简短道。
她早晚要看到这一切,一味的躲藏不会是他的选择,正如他下棋时觉得无路可走了就会让王棋突出已成桎梏的保护圈主动去吃对手的子——不惜被屡屡将军,结果往往会暂时打乱对手的阵脚,甚至逆风翻盘或者不得不以和棋告终,这样的话即使落败他也有种肆意的快感。
可是现在他并没有这种快感。就算不能获胜,也要令对手惊异乃至惊骇,这固然是他的信条,可达芙涅不是对手。不论他作出何决定,都可能伤害她(但愿他没有自作多情)。这才是真正的死局,大概类似于斜进一步会被马吞并,后侧退一步就处于后的攻击位点之内,其他的路都被对手或自己的卒堵死。
医官在看过他颈侧状况后从药箱里拿出许多瓶瓶罐罐,经过简单的清理消毒后开始上药,并且与他小声交谈着什么。或许是一些千篇一律的注意事项与叮嘱,并关于最近起居活动的询问。
她听见鲍德温在追问之下不得不交代了几句(和外出有关),医官神色严峻地放下调制的药物,蹲下身轻轻按了按他即使被层层布料包裹仍看得出很是枯瘦的小腿,又问了什么,他只是徒然摇摇头。
在之后的对话里,达芙涅仅听到他有一两声简短得敷衍的回应,仿佛患者不是自己。医官蘸了药粉的棉团扑打在靠近右肩的颈窝处,需要他侧过头来。
当她与他对视时,发现那双澄澈的蓝眸带着嘲讽与戏谑的笑意,以及被冲淡的无奈。“这就是你想看的吗?”她似乎能想象他的语气。淡然,超脱,却如同顺风而至的羽箭直刺她心底。
“这不是你。”她按耐不住冲纱帐走近一步。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是痛苦还是恼怒,看上去情绪有没有失控。她在心里说,告诉我这不是你。鲍德温。这不会是我拒绝你的理由,但我仍希望这不是真的。
然而此时他已错开目光(好像她这个看客不存在),语气温和冷静地询问医官:“最近我写字有点困难,是否有缓解的办法。”
“抱歉,我们只能做到延迟病程,”反倒是医官手头动作暂缓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除去他左手的手套,动作很慢、很小心(她突然注意到他自己才是对身体最不上心的人),“缓解....不是一件易事。”
手套之下还缠着一层浸染着药水或者脓血的绷带,有些厚实笨重,即使是健康人在这些镣铐之下都会指关节活动僵硬,难怪他说自己画不好图。达芙涅看向自己带来放在窗口的一个小包袱,那是她从阿拉伯医书里发觉的一种药物,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病有用。但她心底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绷带黏连着溃烂的皮肉,每剥离一层都会重新撕裂不会结痂的伤口,她不经想,如果他触觉尚正常......
“现在握力怎么样?”医官问他,并递过一根比羽毛笔稍细的铁棒(原本是搅拌药物的)。
他去试着握住,不想看到自己的手,但如果不通过视力判断,又不知道自己是否触到铁棒。握笔的姿势很怪异,仅用拇指食指捏住,像是要努力抓牢怕笔滑落,于是写出的字迹也过于生硬,而且写了一段时间笔总会随着与粗糙莎草纸的摩擦移位脱手,这是由于触觉的缺失他不会调整位置。
即便隔着一层纱帐看不真切,达芙涅仍注意到他五指均有溃烂,中指末端已经缺损了一节,故而根本垫不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