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霁走在最后。迈过门槛时,与被下人请进屋的罗夫子擦肩而过。他回头看了眼罗夫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眼。
江家靠诗书传家,对读书人最是敬重。
江老夫人方才动了怒,现在对着罗夫子,脸色却温和,没有责怪的意思,还主动地道,“今日是府里女孩儿们不懂事,叫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宠得没了规矩。方才我已狠狠训斥过她们了。日后倘若再犯,先生也不必顾忌什么,严惩便是。”
罗夫子沉默片刻,站起来,拱了拱手道,“老夫人,我今日过来,是跟您请辞的。”
江老夫人听得一愣。
罗夫子接着道,“女孩娇弱,我一惯是严厉的性子,有时也自觉待她们严苛了些。只又有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般性情,也实在不适合教导府上小姐。待过了年,便正式请辞归乡了。还请府上另聘名师,教导几位小姐吧。”
江老太爷最重儿孙学业,因此,江家族学的夫子,都是他亲自定下的。皆是有真才实学的,一教便是许多年,轻易不换人。现下罗夫子突然要请辞,即便是江老夫人,也不能把这看做一件小事。
但罗夫子态度十分坚决。
江老夫人劝他无果,最终也只是叹了声,“先生去意已决,我也不好强留。只是事情仓促,容我写信告知老太爷一声。这几日,也请先生再考虑一二。”
罗夫子拱手,“此事是我做得不妥。请老夫人放心,府上觅得良师前,我会尽师长之责,继续教导贵府小姐。”
江老夫人见他如此坚决,便知道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了,终是没再说什么了。
只是想到江老太爷得知此事后的反应,便又觉得头疼起来。
另一边,罗夫子说过正事,便起身出了次间。中庭四下无人,罗夫子心里压着事,顺着庑廊行了一段,便看见廊下的江明霁。少年一身竹青长袍,面容清冷。他微微一愣,少年已走上前来,朝他行了礼,“罗夫子……”
罗夫子只教授府中女孩儿,不曾与江明霁打过交道。但今日宜嘉发病时,少年表现出的远超同龄人的冷静和聪慧,倒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二少爷找我有事?”
江明霁站定。
他一向不是多爱管闲事的人。与他无关,何必去插手。只是……想到宜嘉那时惶惶不安待在角落里,稚嫩孱弱的模样,便又觉得她有几分可怜。
江明霁沉默片刻,总归唤他一声二哥的,就当还她那盒子糕点了。他抬起眼,淡声地道,“学生只是有一事不明,来请先生解惑。”
罗夫子闻言皱眉,道,“我并非你的先生。”顿了顿,又接着道,“罢了,你问吧。我若答得上来,便为你解。”
“先生若答不上,这世间便无人可答了。”江明霁目光直视罗夫子,声音平稳道,“学生只是好奇,先生今日责罚五妹妹,是先生觉得,长幼有序,五妹妹没有劝诫长姐,便该先罚她,还是……”
罗夫子猛地抬眼,面色微微一变。
江明霁只继续往下说,“还是,事情棘手,三妹妹和四妹妹都不肯认错。先生觉得麻烦,想平息事端,这才选了其中最听话的那个先罚。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两个,也就顺理成章了。”
罗夫子有些狼狈,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所言,的的确确就是他当时的想法。
那时两姐妹争论不休,哭闹不止,他并不想掺和这等小事,便想着各罚几戒尺便罢了。但先罚谁,谁都不服,必定又是一番争执。三个学生中,宜珠傲气,宜乐捣蛋,唯有宜嘉,平日是最乖的。因此,他选了宜嘉。哪怕在他看来,宜嘉犯的错最轻。谁料到,就是他的一念之差,险些害了宜嘉的性命。
所以,即便江家无人怪他,他也没法厚颜无耻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宜嘉她们的夫子。
只是,罗夫子没想到。看破这事的,不是阅历丰富的江老夫人,而是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诧异之余,又有几分解脱。他闭了闭眼,坦诚道,“是。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所以,错的并非宜嘉,是我。方才我已向老夫人正式请辞。”
江明霁早已猜到罗夫子是去同祖母请辞的。此时听他这样坦言,心下毫不意外。只面色平静地道,“先生要走,是因为五妹妹?”
罗夫子闻言微微蹙眉,总觉得少年问得古怪。自己向江老夫人请辞,固然是因为宜嘉,可这般答了,倒像是将他要走的责任全然推到了宜嘉身上一般,总觉得哪里不对。
“与宜嘉无关。要去要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
江明霁倒没有反驳,只问,“那如若今日五妹妹没有出事,先生会走吗?”
“自然不会。”罗夫子下意识地摇摇头。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走,于他而言,是消了心中愧疚,可对宜嘉,却是致那孩子于不义之地了。他知道错的是自己,但旁人并不知晓,只会揣测他是因宜嘉娇气,难以教导,索性请辞离去。
这错处,倒成了宜嘉那孩子的了。
罗夫子想到这里,眉心紧皱,不消片刻,便下定了决心,转身回去寻江老夫人了。
江老夫人还在次间里,没料到罗夫子去而又返,且一进门便道,改了主意,决定留下来,继续教导宜嘉她们了。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免了不少事端,便道,“先生肯留下,继续教导她们,乃是她们的福气。今日之事,也只是一桩意外。先生切莫放在心上。”
罗夫子未再说什么,谢过江老夫人,便告辞离去了。
这么一折腾,江老夫人也有些累了,又想到宜嘉,正准备去看看那孩子,就见卫嬷嬷匆匆进来,道,“老夫人,五小姐醒了。”
江老夫人一下子站起来,因站得急,不稳地晃了下,卫嬷嬷还要上来扶她,她却只摆摆手,不在意地道,“走,去瞧瞧宜嘉。”卫嬷嬷便陪着她往厢房的方向去了。
进了房间,就见宜嘉已经醒了。小小的人儿,乖乖地坐在榻上。宝音拿了药来,给她的膝盖上药,她也一声不吭地,并不喊疼,人看着怏怏的,显得孱弱可怜。
江老夫人看得有些不忍,缓了语气,“宜嘉……”
宜嘉闻声抬头,眼睛还红肿着,声音也哭得沙哑,却很乖地叫了人,“祖母。”顿了顿,又很懂事地道,“惊动了祖母,是宜嘉不好。祖母不要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明明自己是受委屈的那个,却还反过来宽慰大人。江老夫人心里一酸,一时说不出话来,从丫鬟手里接了药碗,亲自喂宜嘉吃药。
药按说是苦的,寻常孩子,哪个肯乖乖地吃。可宜嘉却一声哭闹也没有,乖乖地喝完药,才小声地问,“祖母,二哥呢?”
江老夫人叫她问得一愣,“你想见你二哥?”
宜嘉轻轻点了点头。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既害怕,又委屈,身上还很疼。只有二哥过来安慰她。她本来不想哭的,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扑到二哥怀里大哭起来。直到现在,那种无助彷徨的情绪,都仿佛还在。
江老夫人见宜嘉怯怯地望着自己,吩咐丫鬟,“去请二少爷过来。”
丫鬟应下,出门去了,没一会儿,便带了江明霁过来。江明霁进了屋,拱了拱手,“祖母。”
江老夫人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江明霁。方才丫鬟说起事情始末,自然也提到了江明霁是如何反应敏捷,救下了宜嘉。若非他反应够快,处置得当,又及时想到找丫鬟拿药,宜嘉这回只怕……也难怪宜嘉一醒来,便只说着想见二哥,这般地依赖他。
“宜嘉受了惊吓,你做兄长的,陪陪她吧。”江老夫人开口,又道,“若是得空的话,等会儿便送宜嘉回绿漪堂。”
江明霁看了眼榻上的宜嘉,淡淡地应下,“是。”
他是一贯的沉默寡言,江老夫人也不觉奇怪。又陪了宜嘉一会儿,安排了江明霁送宜嘉回去,才起身离开。祖母走后,江明霁便按照她的意思,留下来陪宜嘉。说是陪,其实也只是坐着,他一向话少,与宜嘉这个幼妹也谈不上亲近,并无甚么可聊。
宜嘉却不在意这些。只要二哥在,她就很安心了。
二哥救过她两次了。上次她昏昏沉沉的,其实只隐隐约约记得几个画面,并没有那么清晰,这一次,她虽哭得厉害,却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
她惶惶无助的时候,只有二哥走向了她,声音很温和地叫她宜嘉。
宜嘉想着,下意识将二哥的袖口,攥得更紧,无意识地依赖着庶出兄长。
江明霁视线轻垂,并未说什么,只由她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