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权疲惫地叹了口气,听见怀里绵长的呼吸声,他低头看去,江郁白靠在他胸膛上睡得正香,手臂环着他的腰,梦里抿了抿嘴唇,低低呓语着什么。
赵权翻个身,侧躺着抱紧他。
还是先睡会儿吧。
*
赵权耐心等了一阵子,未见谁用这张契约书来威胁他,甚至不见谁人旁敲侧击,仿佛无事发生,生活仍是一片平静。
中秋节前,徐秉年来辞行,原先就说好,只教一年书,之后他要潜心读书,以备来年科考。
恰好江郁白这阵子忙着学算账,赵权也怕他身体吃不消,便允了徐秉年,赏了他一些财帛,并留他吃了顿饭。
江郁白虽没有极聪明的脑袋,但做什么都踏实,即便不再去学堂,每日晨读练字一个时辰,闲时自己看书,遇上不明白的,就去问赵权,天长地久,自有精益。
读书虽有几分愚钝,但算账持家却擅长,江郁白是商贾出身,从小耳濡目染,许多云里雾里的地方一点就通,赵权再教他些用人之道,他很快融会贯通,庄子上收来的银两账簿,盘点清算十分利落清晰,连几十年的老账房都对他刮目相看。
年底时,江郁白回顾这一年多来的收获,也颇有成就感。
他总是在想,赵权不仅是他的恩人与夫君,也是他的引路人,在他蹒跚学步时牵起他的手,引领着他走出狭窄的小巷,去看更辽阔的天地。
岁去春来,又到了一年春季,赵权如常进宫,要向圣上请示,让江郁白回白鸽城探亲。
白鸽城里传来消息,江芸杏病情恶化,怕是只剩半年了,赵权无论如何想去一趟白鸽城,临终见她一面。
他择了一日进宫,向圣上请示出城事宜。
刚走到御书房外,就听里面传出严厉呵斥声,噼里啪啦像吃了炮仗,以赵权对圣上的了解,凡是骂人声响,那都是装的。
圣上真正动气时爱笑,那关怀备至却阴沉的笑容,赵权历历在目。
侍从屈着腰过来,请他稍待片刻。
赵权问道:“里面是什么人?”
侍从为难,语焉不详道:“林户院的几位大人。”
赵权恍然,他日前听谁说了一嘴,去年税赋征收情况拖欠较多,尤其江南一带,风调雨顺,粮食却较额征少了三成,国库虽丰盈,但钱粮征收不到位,圣上必然要大发雷霆。
赵权等了有一个多时辰,圣上方遣人叫他进去。
他望着圣上余怒未消的脸,屈膝下跪行礼。
圣上正在批折子,拨空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又讨什么来了?”
“皇兄这般说臣弟,臣弟可不能认。”赵权走前几步,踌躇着说道,“皇兄,我想出一趟远门。”
圣上笔尖一滑,在奏折上拉出一道墨痕,他犹然低着头,不置一词。
赵权道:“我夫人的亲姐大限到了,我想与夫人一道去探望她,就在白鸽城里,来回不过一个多月。”
圣上漫不经心地说:“她身子不好,找郎中,找太医,你去有什么用?喂了这么多灵丹妙药下去,依旧回天乏术,你去了也是无用。”
赵权摸了下鼻子,依依不饶地说:“我是她弟婿,怎么也得尽尽心意,皇兄就让我去吧,我见一面就回来,保证不出一月。”
陡然间,圣上反手将笔拍在桌上,墨汁飞溅,发出一声哐当巨响,凌厉的目光刺向赵权的脸。
赵权猛地跪了下去,沉沉埋下头,他看不见圣上的表情,只听见低沉的呼吸声,沉重而又疲乏。
“惠亲王死在皇城之外,先帝自责愧疚,以致最终病体不愈,你生于惠亲王坠海之日,先帝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朕,朕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圣上言辞恳切,声音却不悲不喜,充满了相悖的淡漠。
赵权还想说什么,圣上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年前太子驾马冲撞城门,未经朕允许,擅自出城,现如今你也要忤逆朕,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百姓,你变成了什么德行,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天潢贵胄!三株雪地灵芝就要十万两,你拿金银供着他们的命还不够,还要伏低做小赶去送终,赵权,你太不成体统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圣上喉间轻微哽咽。
赵权惶惶不安,按捺住胸中翻滚的情绪,沉声道:“人命要紧,再多金银,如今也供到头了。”
圣上阴鸷般冷冽的眼神直勾勾望着赵权,须臾,厉声道:“来人!贤郡王御前失仪,拖出去打二十大板,禁足王府半年,非诏不得外出!”
赵权猝然抬起头,晃动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少顷,他俯跪叩首:“谢陛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