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三人丝毫不知,他们即将失去身份。傍晚,马车驶入扬州城。三人找了一家客栈歇脚,因出手大方,店家特意拨了一处幽静小院儿,调派了一个婆子伺候茶水。
客房内,邬柏悠悠醒转,见到姐姐担忧的眼神,不自觉笑笑:“姐,我想喝碧粳粥。”
“好,姐这就给你煮。”邬桐舒口气,没说在外面哪来的碧粳米。记忆里,弟弟邬柏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断不会无理取闹,他只是隐晦地表示,他身子好了,想吃东西了,又哪里是真的想吃碧粳粥呢。
在邬家大宅,他们一个月也吃不了一次碧粳粥的。
喂过半碗白粥,柏哥儿呼吸慢慢放缓,进而越来越规律,几不可闻。邬桐放轻脚步,来到大哥邬杨房内。
记忆里,原主的性子跟她是有几分像的,她只需按心意行事即可,看来临死前救了队友,老天对她还是有几分厚爱的。
“小弟怎么样了?”邬杨放下书问道。
当日在船上遭遇匪寇袭击,三人的大部分财物都落入水中,只有桐姐儿贴身存放的五百两银票还在。
桐姐儿心细,银票外密密缝上了牛皮纸,才不至于损毁,否则三人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
“喝了白粥,歇下了。”邬桐拿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茶水清甜,是很久没尝过的味道。
邬杨摇摇头,桐姐儿总是这般,凉茶凉饭从不忌口,也不怕得病。
“哥,当时我和柏哥儿是偷偷上船的,你说爹他们收到消息,是会派人来找咱们,还是说你死了,柏哥儿突闻噩耗病重身亡,而我还待字闺中呢?”邬桐重重放下茶盏,轻哼一声,“婉姨娘可巴不得你俩都死了呢。”
邬杨脸色微变,母亲生前就不被父亲所喜,后宅一直是婉姨娘把持。他和弟弟要不是占着贾家外孙子的名头,早不知被害多少次了。如今有了名正言顺“死去”的理由,婉姨娘的儿子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
“那匪寇......会不会是被婉姨娘收买的?”邬杨不笨,旋即想到了关键,声音有些抖。他不信妹妹偷跑出来的事情婉姨娘不知。她掌管后宅那么些年,妹妹和弟弟两个怎么那么顺利就跑出来了?
他虽然住在前院儿,后宅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要不是被磋磨的没办法,妹妹怎么会想着去投奔贾府?
邬杨懊恼地拍拍额头,看向邬桐的眼神饱含歉意:“都是大哥没用,害了你和柏哥儿。”
“这怎么能怪大哥?”邬桐见大哥想明白了,嘴角挂上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正好,我们能脱去邬家的脏皮,用其他的身份入京才好呢。”
“桐姐儿的意思是?”邬杨知道这个妹妹主意多,心性又坚韧,急忙问道。
“大哥,二伯给的那枚扳指是谁的?”邬桐不答发问。
闻言邬杨脸色变了变。他在前院儿时常跟着大伯、二伯和父亲接旨,一些标记还是认得的。
当时要上京赶考,二伯父邬有道临走前一天匆匆来见他,给了一枚扳指,说是让他给三王爷,其余一句话也没说。
他一个赴京赶考的举子,虽说是贾家外孙,可一个远嫁庶女的孩子,这么些年国公府连派下人看望都不曾,谁还会真心待他?
只怕连参加王孙公子的宴会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见郡王了。
见邬杨眼神闪躲,邬桐知道大哥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只是事关重大,邬杨不好跟她提罢了。可如今三人有了性命之忧,有些事还是说清楚的好。
“大哥,那扳指是不是太子的?”邬桐直截了当地问道。东宫之物都是有标记的,说不得大哥邬杨认得。
《红楼梦》多用春秋笔法,很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真相到底如何都是猜测。此时她身在局中,只得抽丝剥茧,小心应对。
“你......”邬杨脸上的震惊之色恰好证实了邬桐的猜测,思考良久,邬桐才再次开口道:“我听嬷嬷们提过,之前国公府收到过王府、东宫甚至是皇宫的赏赐,嬷嬷说东宫和宫里的东西上都有印记,我这才知道的。
既然我们没了贾家的庇护,须得再找位高权重之人庇佑才行。大哥觉得林如海如何?”虽然不想依靠他人,不过此时身在局中,先保住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虽不知邬桐有何打算,邬杨仍是诚实答道:“林如海能任巡盐御史,自然是皇上的信重之人。为人如何不知,为官自是有几分道行的。”
邬桐点点头,缓缓开口:“大哥何不防将那枚扳指给林大人?我知道大哥的难处,我们见不到大人物,那就让林大人去见。或者,我们以林家庶子庶女的身份进京,大哥觉得如何?”
邬杨眼神微闪,紧紧盯着邬桐的眼睛:“桐姐儿,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邬桐点点头,大哥虽然耿直,但不笨,能在19岁考中举人,她就知道瞒不住:“首先,太子在南海有势力。二伯是皇上的人,从府里每年只有皇上的赏赐,没有太子的赏就知道。所以,这个势力一定是二伯刚发现的。
其次,这个势力一定是对太子很重要的,不然二伯不会让大哥上京带消息。南海小岛众多,只要有一个有......有藏兵,二伯就是失察之罪。
而且这个失察也不算冤枉二伯,大伯和爹跟二伯从来就不是一条心,说不得早就暗暗投靠了太子。怕就怕南海真的有叛军,而大伯和爹参与了其中。
大哥,无论如何,我们得早些脱离邬家才行。”
声音虽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邬杨脊背都甭不直了。太子可是半年都没任何消息了!前几日的邸报里,还有皇上训斥太子之语!
邬杨倾身靠近邬桐,用尽量低的声音在其耳畔道:“大哥知道了,这件事谁都不要说,柏哥儿那里半点风声也不能露,知道吗?”
邬桐心内翻个白眼儿,脸上表情没控制住,被邬杨察觉,他好笑地摸摸邬桐的头:“好了,哥哥不过白嘱咐你一句。我家桐姐儿最聪明最懂事了,是不是?”
见邬桐脸色和缓,邬杨才又低声道:“你放心,我手上还有当年娘亲出嫁时带来的贾家名帖,明日就去林府见林大人。”
邬桐缓缓点头,想了想道:“大哥,咱们最好等几日再去,得看看粤海那边的反应。”
“是我心急了。”邬杨叹口气,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起来,“如果你猜的是真的,那贾府的名帖就用不成了。名帖上都有名姓,被人知道我们拿着名帖行走,肯定会招来祸事的。”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良久,邬桐沉吟道:“大哥,这两天你去茶馆酒楼打听消息,我在这里照顾柏哥儿,并想办法赚些银钱。
要是贾府和林家都投靠不上,咱们就得自己赚钱去京城了。大人物肯定是要见的,银子也肯定是越多越好。”
邬杨抹了把脸,沉重地点点头。他已经二十二岁,因连续守孝还未成亲,要不然有内人照顾弟弟妹妹,比让两人单独在客栈安全多了。
这一夜,众人心思各异地进入梦乡,全新的红楼篇章缓缓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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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荣街不远处的一处二层茶楼,柳琼坐在上楼必经的小桌旁,点了一壶便宜的碧螺春,将前几日用硬草纸画的扑克牌摆在桌上,煞有介事地嘀嘀咕咕,等待鱼儿们上钩。
这个茶楼是柳湘莲和冯紫英几人最爱来消遣的地方,他已经等了两日,料想今日几人必是要聚一聚的。
果然,茶还没喝三盏,薛大傻子憨直的声音就响起:“冯兄弟跟我争什么,我刚到京城,还没请诸位兄弟聚一聚呢,怎么说都该是我请客才对,冯兄要是再推脱,可就是看不起我薛某人了。”
呵呵,柳琼心内冷笑,薛蟠啊薛蟠,打死人命却丝毫不当回事,就不要怪我赚你的钱了。
光鲜亮丽的众人出现在茶楼门口,贾珍贾蓉父子赫然在列,柳琼忙站起来行礼:“珍大哥。”
贾珍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端是生得好样貌,闻言笑着点点头,看起来心情很好,难得地问了句:“琼儿怎么单独来这里喝茶了?瑞儿和芹哥儿呢?”
柳琼堆起笑,似是受宠若惊:“小子前几日病重,冷落了瑞儿和芹哥儿,不知两人在何处。”
“琼大爷,你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怎么没见过?”柳湘莲不愧是被部分红迷称为红楼第一美男子的男人,长身玉立,鸭青色绸缎长衫,虽是落魄公子,看起来却半点儿不差钱的样儿,说起话来也爽朗得紧。
“这是小子在病中琢磨的纸牌,只是须得三个人才能玩,这不正在这里分牌自己跟自己玩儿呢。”柳琼指着被分成三份的纸牌,笑呵呵地介绍怎么玩儿,怎么相斗。
贾珍、冯紫英这些人都是欢场的老手,如何听不出来其中的门道。这可是后宅、风月场所再好不过的消磨时间的玩意儿,做得精致了,王府、宫里说不得也能送去。
贾珍收敛起脸上的轻慢之色,这才打量起“贾琼”。少年眉眼高挺,气质不俗,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任人打量,毫不怯懦自卑,奇怪,以前怎么竟会觉得此人不堪大用?
顾不得纠缠过去,贾珍热情地揽过柳琼的肩膀,径直往楼上带:“走,琼兄弟,跟哥哥去楼上包间。咱们就玩你今日做的这扑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