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嫣回过头,警觉地觑着她。
林茉芬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伸手递出。
这是一把巴掌大小的匕首,钱文嫣见过程生蕤用过数次,上面的图案繁复,很值得拿来把玩。后来,钱文嫣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见过程生蕤携带这把匕首了。
“眼熟吗?来之前,我见过他,这是他亲手交与我的。他还留了几句话,求我转达给你。”
钱文嫣动摇了。她的心底,或多或少的,有一种预感。也许林茉芬是在拖延时间,或是还有其他意图。但她,还是抗拒不了,林茉芬投下的诱饵。
钱文嫣轻声问:“他说了什么?”
***
程生蕤拼死厮杀了许久,制伏住所有匪徒,收缴了凶器,并用绳索把人困在树上后。也不顾身上的数道刀伤,带上一柄长刀,驱马赶往十里坡。
柳絮般的雪花漫天飞舞着,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沿路的红梅,在冷风中飘飘扬扬而落,夹杂在白雪中,煞是好看。
然而遍地的梅花,却让程生蕤感到刺目难忍,他心绪起伏不宁,胸闷心悸。
背部的刀伤,还在渗血。程生蕤心想,也许伤势比他预料得还要重,以至于牵动着心脏,也隐隐作痛。
靠近歇马亭时,他藏在隐蔽的角落,注视着城门的方向,静候着他熟悉的身影出现。
巳时将至,他的小女娘,要到了。
***
林茉芬托着匕首,徐徐朝着她走来,声音低低的,如在耳语,“他说,见此匕首,如见他。他需要……”
“他需要什么……”
钱文嫣心神不定地站在原地,目光投向匕首。在她的声音落下,不过几息之间,独属于林茉芬的气息掠过鼻尖,古怪的触感从胸腔处传来。
钱文嫣垂眸看去,强烈的痛楚从匕首处蔓延开来。顺着刀刃,血液缓缓流淌而下,坠入雪地中。
“他需要你,去死!”
林茉芬话音刚下,一股冲撞直面而来,长杆落地之时,钱文嫣亦仰头倒在雪地中。
“好可怜啊,这该有多冷,多疼呢?”林茉芬围在钱文嫣的身边,转了一圈,惋惜地叹息着,“只是这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林茉芬刚走一步,一股阻力,从裙摆传来。她低头望着淡青色长裙上的血污,不快地皱起眉头。
裙摆从指尖滑走,钱文嫣无力地垂下了手,裸露在外的腕子,贴在雪地中,很快失去了血色。她的眼睛执拗的,望着林茉芬,用尽了全力,声音依然虚弱得仿若细蚊。
“他在何处……”
林芬茉冷笑道:“这重要吗?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钱文嫣艰难地喘息着,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嗓音淡淡的,透着一股不着痕迹的空泛。
“你在骗我,他并没有遇险,还在等我……”
林茉芬在心底思索着,向来娇气的女娘子,感受不到疼痛吗?她怔怔然地望着钱文嫣,终于,还是开口道:“是,我骗了你,匕首是我在漕仓拾来的。他也许还安好吧,但你,却要离开这世间了。你是欢喜,还是悲哀呢?”
钱文嫣唇角微弯,收回了目光,不再在意林茉芬的存在,也不再开口。她有些疲乏了,在这苍茫的大雪中,望着一片片飘落的雪花,眼皮愈发沉重。
她想起了昨日买来的红梅,想起了行囊里的镜面糕,想起了他们的约定。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却还在怅然着,低叹道。
程家小兄,我要食言了……
***
纯白与艳丽的色彩,交织在一起,构画着这枯燥的冬日,变得不太真实。茫茫天地之间,静谧无声,好似要永恒地沉睡下去,不再醒来。
程生蕤感到身体中的血液,同这离枝的红梅一样,也即将被冰封在这大雪之中。
他如失魂魄,目光像幽沉深邃的古井,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一味注视着茫茫的远处。直到一阵快马声响起,悠悠扬扬激起漫天残花。
梁掌柜信中的两名男子,与一众禁军,声势汹汹地朝着十里坡而来。
程生蕤见此,突然平静了下来。
是他们,把我的小女娘藏起来的吗?
他目光冷然,拖着一柄长刀,浑身染着血迹,却步履坚定,如同地狱归来的嗜杀之神。
谁也没想到,会有人提着刀,气冲云霄地出现在官道中间,拦住数十禁军的去路。惊吓之余,马匹高昂着,发出一阵声嘶力竭地嘶吼声,为首的扬州府兵马都监樊勉奋力地控制着军马,原地打转着。
而他身侧两名寻到长生库的男子,却丢下马匹,大步朝着程生蕤奔去。
程生蕤双唇微抿,在他们靠近自己一丈之遥时,倏然挥刀而起,直指来人。
显然他们并没有料到程生蕤会持着敌意,与他们刀剑相对,怛然失色之际,无措地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郎君?”
程生蕤面色不改,望着他们,像是望着没有温度的石像。
扬州府兵马都监樊勉见状,也一时不知应该如何,连忙招呼着跟在他们身后的李黎现身。
“小官人,快快放下刀。”
熟悉的声音,把如坠深渊的程生蕤拉回现实。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目光渐渐聚焦,直至看清了来人,程生蕤的眼睛里,才有了一分人气。
程生蕤的嗓音涩哑,好像许久不曾说过话的人,声音透着股不自然的语调。
“她呢,她在何处?”
也许生怕自己的模样,吓坏了她。程生蕤缓了缓面部的表情,眼神略略柔和了许多,便抬眸,在人群中搜寻着。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情绪,还处于崩溃的边缘。就像,他记得调整表情,却忘了放下高举的长刀一样。
程生蕤顾及不到其他,眼下,他只想要看见一人。
李黎目光游离,不忍开口。他无法想象,他迟来的这半个时辰内,程生蕤的身心都经历过什么。
程生蕤和往常一样恭敬有礼,浅笑着说道:“我只是暂时,把奴奴托付与您。现在,也该把她还给我了。”
“郎君,您莫急……”
其中一位男子突然上前半步,关切地觑着程生蕤。直到一道没有温度的目光,喝止了他的靠近,另一名男子无声地拉住他,恭敬地低下头,与已然忘记前尘旧事的主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程生蕤不过随意一瞥,便又把目光投向李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李黎知晓无法隐瞒,只得开口,但又唯恐刺激到程生蕤,便轻声慢语地道出了实情。
“她被林家娘子刺伤,无法前来。”
“刺伤?”程生蕤似乎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他皱着眉头,琢磨了许久。随后,声音很轻很轻地问道,“伤势重吗?”
他的目光,逐一巡视过李黎与众人。他们的表情,都透露出一个无声的答案,同样的回答。
程生蕤摇了摇头,拒绝心底的所有揣测。他死死攥着刀柄,迈开步子,顿时却气血上涌,生生呕出了一口鲜血。
“郎君?!”
惊呼声渐渐消失,程生蕤望着城门的方向,耳边响起冰雪席卷梅枝的哗哗声。扑鼻的冷香,钻入他的皮骨之中,一下下,剜着他的血肉。
其实,我并不喜梅花。
我喜欢的,是你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