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如血般的残阳染红了整片天。天空中云絮朵朵，被染成了好看的浅粉色。

许兰訢等了很久都不见顾清如出来，只觉得站得腿麻。又想起马上就到了林雪源该用药的时辰，她惦记着去端药，便朝着小厨房走去。

她刚穿过长廊，就见廊前小轩中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朱红色常服，乌发被绾进发冠里，正提着一个青釉茶壶往茶杯里倒茶。

许兰訢深吸一口气，是茉莉花茶，她最喜欢的茶。

萧道衡冲她一笑，说道:“坐吧。”

许兰訢不知道萧道衡为什么要在这等着自己，她从未堂堂正正和这群大人物有过交际，一时间心里紧张，僵着身子坐到了萧道衡对面。

萧道衡把手中茶杯递给许兰訢，说道:“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想起萧道衡在战场上的传闻，许兰訢想，你和会吃人也差不多了。

萧道衡不知道许兰訢的腹诽，自顾自地开口道:“我在这等你呢，是为了和你聊聊林雪源的事。”

“既然是总镖头的事，那萧将军不应该和总镖头本人聊最合适么？”许兰訢淡淡地回道，一副抗拒交谈的样子。

萧道衡也不恼，而是笑道:“别这么凶啊，许娘子。我听说，你是林雪源的姘头吧？”

“姘头”二字极为轻佻，许兰訢不禁一阵恶寒。她清楚，萧道衡这是看不上自己，在给自己下马威。

虽然她许兰訢出身勾栏，但也不是就自甘下贱的人。被萧道衡这样不尊重，许兰訢更失了和他交流的耐心，起身就想走人。

萧道衡见状，手摸到了腰侧的佩刀上，沉声道:“坐下，我让你走了吗？”

萧道衡这人一副小狗长相，平日里看着憨厚可爱，一副很老实好说话的模样。但真的拿出将军威压来，又能瞬间从狗变狼，把人压得喘不过来气。

许兰訢常年在勾栏，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便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问道:“将军还有何吩咐？”

萧道衡当即又收敛了威压，换上了那副没皮没脸的笑颜，说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跟你聊聊林雪源的发展。”

“成王殿下有意纳林雪源入麾下，任辎重押运官。”

许兰訢有些意外，但她仍是不动声色，一副静候下文的意思。

萧道衡观察了一下许兰訢的神色，见这人神色如常，暗自感慨林雪源身边的人看着也不是俗人啊。

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和林雪源感情好，她屡次因为战事受伤，你可能不想让她再被卷进来。但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成王殿下缺人手，林雪源是最好的人选。”

许兰訢眯起眼睛看着萧道衡，说道:“恕草民有一事想问。林雪源入成王麾下，究竟是效忠于成王，还是效忠于朝廷？”

她这话言下之意就是，你们是不是要造反。

萧道衡心里嘿了一声，先前听闻眼前这女子是勾栏出身，本以为是以色侍人的货，没想到竟是个玲珑心，居然有心揣测他们的目的。

萧道衡认为和闲杂人等无需废话，于是很无所谓地说道:“这和你有关系吗？本将军只是来通知你，让你别给林雪源吹枕边风，坏了殿下的大事。不过你真想吹也无所谓，我们总有办法让她加入，你反对也没用。”

许兰訢皱起眉，只觉得眼前人不像将军，倒像土匪。她本就不喜男人，听见萧道衡蛮横无理的话，更对他厌恶三分。

她想，今日顾清如去找林雪源，多半也是为了谈这事。她不知道林雪源会不会答应，但她确实不想让林雪源答应。

若是加入成王一党，日后成王兵败，林雪源就会被扣上叛党的帽子一并格杀。无论当今君王再昏聩无德，也不该是她们这种底层老百姓操心。

恶人自有恶人磨，老百姓该做的是捂紧耳朵往前跑，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况且林雪源今年两次身体重伤，都是因为参与了萧道衡的事。她发自肺腑地觉得萧道衡是个瘟神，出现一次就让林雪源去阎王殿走一次。

因此她绝不同意林雪源和这种人成为同僚，那岂不是直接把头拴在裤腰带上了吗。

除此之外，她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只是此刻无需考虑私心这一理由，光前两条理由，就足够她反对林雪源加入成王党羽了。

但她很聪明，不打算明着和萧道衡闹僵，于是说道:“萧将军多虑了。若真如您所说，我只是林雪源的姘头，那我又有什么资格干涉林雪源的决定呢。”

萧道衡冷哼一声，说道:“最好如此。”

许兰訢实在觉得这男人恶心，便站起身，冲着萧道衡微微欠身行了个礼，随后柔柔弱弱地说道:“马上就到总镖头喝药的时间了，民女还要去取药。不能奉陪将军了，请将军恕罪。”

萧道衡最烦女人娇滴滴的嗓音，于是冲她摆了摆手，说道:“去吧。”

许兰訢松了口气，脚下生风一般地远离了萧道衡。

小厨房里人不多，仅有两个厨娘在做饭。林雪源的小药炉前坐着个年龄不大的小侍女，正边打瞌睡边煎药。

许兰訢见状，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示意她来就好，随后接过小姑娘手中的蒲扇，发呆似的盯着那炉下文火。

林雪源会答应加入他们吗？如果会，自己应该怎么办呢？

许兰訢眉头紧蹙，想不出对策。

她的私心便是，如果林雪源不去军营，那林氏镖局还在，她便仍然可做堂堂正正的账房娘子与林雪源举案齐眉。

可若林雪源进了军营，她又该怎么办呢？军中没有给女子设立的职位，况且军中男人众多，若女子身份低微，极容易被将士欺辱。

林雪源是萧道衡推荐给成王的人才，受上面重视，军中就算不欢迎她，也慑于她的武功，不敢轻易对她毛手毛脚。可她许兰訢呢？

她除了会算账外身无长物，既无武艺傍身，又不会带兵打仗。看萧道衡对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他不待见自己，那军中众人自然也不会待见自己。

这时候她要是强行跟着林雪源，那就是在给自己找死。纵使林雪源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时时顾及自己。她被欺辱是迟早的事。

盘算到这里，她心中已隐约有了个对策，但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里就疼得要命。

若非迫不得已，她不愿意这样选择。毕竟她已经体会过那样选择的下场是如何，她不愿意重蹈覆辙。

顾林二人一谈就是一个时辰，直到过了饭点，顾清如才从林雪源的房中出来。

惦记着让林雪源喝药的许兰訢见状忙提着食盒进了房中。

此时已月上柳梢头，房中仅点着一盏烛灯，许兰訢刚进去就皱了眉。这二人在这么昏暗的房间里谈事情，也不怕坏了眼。

她把灯燃亮，又多点了几盏，使得屋子里明亮了些。又觉得屋子里闷热，着急着去开窗。

夏夜凉爽的晚风自外吹拂进来，驱散了屋子里的热气，令人心旷神怡。

许兰訢扶着林雪源坐起来，在她床上放了小桌，替她摆好了饭菜，笑眯眯地把筷子递到她手里，说道:“快吃吧。”

林雪源看着神色厌厌，嗯了一声后，就随意夹了两筷子的白米往嘴里送，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

许兰訢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好，当下就看出了林雪源有心事，却仍是温声问道:“怎么啦，饭菜不合胃口吗？”

林雪源摇了摇头，看着许兰訢，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顾女君邀我去成王殿下麾下，做辎重押运官。”

许兰訢心里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去吗？”

林雪源挫败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想造反，但是他们说得有道理。大金现在内忧外患不断，如果不能出现一个有手段的君主上位，那么沦为乌封阶下囚是迟早的事。”

许兰訢喉头一紧，却并不表态，任由林雪源接着往下说:

“老爹在世的时候就反对我们沾染朝廷的事，他说这些都是祸患。我明白的。但若我做鼠辈，只顾自己死活，那么有朝一日若是乌封真的打进来，我会后悔自己没有成为能保护大金的一枚棋子。”

林雪源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况且，马天凤的事情让我心里难受。你知道的吧，那些话我不是说说而已，我是真的想去做。如果我一直身处江湖，不去推动真正根本的东西发生变革，那我如何能庇护天下女子？充其量也只能开个女子小作坊罢了。”

听到林雪源这样说，许兰訢的心头一沉。聪明如她，怎会听不出林雪源的想法呢。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聆听。

林雪源放下筷子，正视着许兰訢，说道:“兰訢，你会支持我的，对吗？我必须要入庙堂，只有拥有了权力，我才能做出一些改变。我知道他们让我做押运官不是最终目的，我还能爬到更高的位置上。我想试试，奋力一搏总比掩耳盗铃要好。”

“可是。”许兰訢深吸了一口气，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些，“我怎么办呢？”

“什么？”林雪源没有反应过来。

许兰訢抬起头望向她，眼中满是哀伤地说道:“如果你去军中任职，我怎么办，我去哪？”

林雪源一愣，说道:“你当然是留在镖局……”

“你觉得，你走了，镖局还会在吗？”许兰訢打断了她的话。

“林氏镖局的人都是林老先生留给你的人，他们与你生死相随，你去哪他们就去哪。萧道衡知道这件事，所以要先挖你过去，这样整个林氏镖局也都会跟着你一起被编入军中，他能平白多一大号武艺高强的军人，他何乐而不为。”

“但是我呢？林雪源，你有想过，一旦镖局不在了，我该去哪吗？”

林雪源有些手足无措，这件事她也没想过。她对于许兰訢的安置一直很天真，从前她有镖局，有银子，可以提供一个职位给许兰訢，让她有堂堂正正的身份活着。

可是如今，若她去了军营，镖局又不复存在，许兰訢该何去何从呢？

她之前是想让许兰訢跟着自己的，毕竟她是真心想和她成婚。既然要成婚，她又怎么放心留许兰訢一个人在洛乡。她在这地方没有了营生，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但后来她又想到，军中凶险，对许兰訢来说更不利。不如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给了她，让她住在武馆大院里。一个人冷清是冷清，但起码有个地方能落脚。

她把自己的想法对许兰訢说了，却没看见许兰訢喜悦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