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锦书在那棵古树前跪了很久,这里埋着他的家人。他的母亲,他的二哥。
说起来自从跟着顾雩风进京赴宴后,他就没回来过了。上辈子他本来是打算最后回来一趟的,结果死在了半路上。本来给自己安排的火葬结局也没用上,难看的尸体最终还是出现在顾雩风的面前。
锦书这人还是挺矫情的,活着受苦受累无所谓,但给人的形象一定是干净利索的,死后也不愿慢慢腐烂,不如一把火烧了清净。
但依着顾雩风的性格应是让人给他入殓好,风光葬了。
锦书将围巾摘了,巨大的屏障升腾而起,将他们与世事隔离。唯有温和的风,与轻轻的摩擦声音还存在于这小小的世界里。
让他有种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感觉。
他低声抽泣着,诉说着当年离开后一系列故事。从恒哀帝顾闻末登基十周年,万邦同庆,连庆祝三年,第一年大修亭台楼阁宫殿,第二年南下玩乐,第三年京中欢宴,他与顾雩风一起进京赴宴开始。
他们在京城待了半年,原来计划好的人也都进了京,顾闻末的生日宴终于开始了。
他们本想软夺权的,谁曾想本来组顾闻末登基的异姓王张戒先一步造反,让御林军团团围住了皇宫,逼顾闻末交出玉玺让位。而顾闻末手上还有禁军,人头一个接一个掉,僵持不下。
那场宴会荣沧是不在的,但顾雩风在。
荣沧犹豫一番,他手上只有二十个荣家暗卫堂残存下来的人,自己也是苟延残喘。最好的解决方法是等许星带兵进京,就算一路上的关卡都是他们的人,快马加鞭也需要三天。
但这三天顾雩风的性命就不一定能保住了。
理智告诉他逃才是最好选择,可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对他说不。
要死也要死在刀光剑影中,要死也要死在爱人前面。
于是他带人潜伏进了皇宫,擒了异姓王。
当时异姓王的人已经把宫里的人杀得差不多了,也抓住了顾闻末。难办的是顾雩风被一位久居深宫无法收买的公公挟持了,异姓王的党羽也将他们围住,无数银光闪闪的箭羽在等着他们。
利剑抵在顾雩风颈上,但他看到荣沧出现的那刻却笑得很开心,仿佛早有预料。
荣沧看愣了,后来也跟着笑了。“这样的结局也不错。”他这样说。
顾雩风却隔着大殿金碧辉煌的阶梯告诉他:“这不是我们的结局。”
于是本该在万里之外的许星带着兵马赶到,不过一更便整顿好京城的战乱,杀入皇城。
挟持着顾雩风的公公在顾闻末发出撕心裂肺的命令后也笑了,潇洒地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衣冠。
“陛下大概不知道,洒家原姓荣。”他是第十四代弃荣者。
于是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顾雩风登基,他成了宰相,但感情却再也不敢说出口了。
“可惜再也没法告诉他了……我当年也死得早,没办法,就算没有那场意外我的身体也撑不住了,那些时候事情太多了,整个北恒外强中干,灾民饥民遍野,外敌入侵,需要稳固朝局,需要充盈国库,有太多事横着爱前面了……我甚至自我催眠或者说我有些怀疑他在皇位上待久了会变心的,会忘了我吧……结果啊,那是个痴情种……”
锦书苦笑一声,情绪又沸腾起来,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兽一个接一个出现。它们出现后却没有暴走,都很安静,依偎在他与树之间。
“我死后他也没辜负我的期望,做了个好皇帝。死后我的灵体被卷进了隙间,一个不属于我们世界的地方,准确说,它不属于任何世界。在那里我也经历过一些事情……好的不好的都过去了,我失去了记忆,只是飘荡在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有隐约的记忆片段知道有人管自己叫锦书,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一次遇难时一位恩人救了我,带我到了隙间客栈。那里有个老板,说话总有一种欠揍的感觉,我觉得难受就总和他吵,现在也成了不错的朋友……”
“我问过他们人死后灵魂到底去了哪里,那位恩人说:‘一般没有轮回系统的灵魂一旦脱离□□就会很快化成灵魂粉末,一般来说都找不回来的,或许过一段时间许多粉末聚集在一起,就会形成一个新的灵魂投入一个胚胎中,十月怀胎也就成了人,也有聚集得少的,投到某种动物植物里面,谁知道呢?没准你上辈子的仇人会变成无数只蚂蚁,上辈子的爱人会变成一片花海,都难说。但在隙间是特殊的,这里独立于任何一个时间,我们的灵体就是身体,要是死了可就连粉末都不存在了,只能成为某个世界里几乎不可察觉的养料……’她当时说了很多,我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悲伤,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锦书缓慢抬头从下至上郑重地凝视了一圈这古树,最后的目光定在那“墓碑”上。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凄凉与几乎不可察觉的期许:“我不懂那些关于灵魂与灵体的研究,只是觉得你们就在这里,哪怕只是一小片碎片,我就是觉得你们在……”
回答他的只是风与一两粒悄悄落下,停在他头上的沙。
若是当年的荣沧没有死在山洪里,他会趁最后的日子回来一趟,一句话也不会说,只会沉默地等着露水挂满衣角,体力不支晕倒在母亲怀里。
可惜荣沧没回来,可叹锦书回来了。
“我现在的记忆基本上是恢复了,但因为异能失控和一些原本就有的小毛病还有些乱,还需要时间调整。我……我在躲一个人……”
忽然夫诸跳了过来,嘴里还叼着一团黑影。
锦书被吓了一跳,想不到这种低灵力世界还有能穿透他防御力的存在。又有些意外自己的其他灵没有直接去把那黑影吃了。
可当他看见那黑影的脸时却懂了。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无数伤痕,枯皱的皮肉里,两颗似要将人活活吞噬的黑色眼珠紧紧锁视着他,混沌的身体仿佛在表达着不可思议。
锦书莫名熟悉,伸手去探他的记忆。这黑影的记忆也很混乱,几百年如一日地游荡,但找到根源处却是一幅温馨的图画。
那幅画里两个长得几乎没有区别的小孩在小溪里捉鱼。岸上阳光下一少年正缓缓展开书卷,结果被他身边的妇人抽走,勒令他玩去,不准看了。旁边棚子下,一父一子,长相相似,正拨弄着烤肉探讨国事,又被那妇人勒令了一句家庭时间,莫谈国事。
小溪里瘦些的那个孩子抓住了只有他半身长的鱼,正朝岸上要夸赞。结果旁边另一个小孩踩到了松动的石头,将要摔了,被瘦的那个一把接住。
结果就是鱼跑了,小孩没事。
一声没憋住的笑声传来,精瘦的小孩找到了撒气的地方,捧着水就往岸边泼。
“许二你笑什么笑!”
于是黑衣少年赶紧起身躲,中途不忘拿上他的鱼竿,结果鱼线绊住了,他直接滑进了水里,然后溅了小孩一身水。
所有人都在笑,包括那个本来想看书的少年,也包括黑衣少年自己。
锦书回到现实,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团黑影让他感觉熟悉。
“许星!”他将黑影放到身前,盘腿对视。
但似乎那黑影不能说话。
锦书再探他的灵力,快油尽灯枯了。他赶紧调动自己的灵力,往里砸。
是真正意义上的砸,直到把黑影都撑出来个人形,苍老的皮肤恢复了锦书记忆里的样子才松手。
“慢……要再死一次了……”许星扶着树使劲咳,他感觉像是被地球砸了,恐龙遇见的都没他遇见的可怕。
“抱歉,太激动了……上次看到你我年龄还是两位数呢。”锦书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围着许星转悠。“……你怎么会没消散?”
许星穿的是一身旧的轻皮甲,他入葬的时候没有穿寿衣,而是命人给他穿上了少年时的衣服。大概是因为老了缩水了,正合适。
现在成了个鬼,衣服随身材自己变换,倒也合身。
他终于缓过来了,也有些惊疑不定,僵了不知道多久的眉眼拧了起来。“这话……咳咳……该我问你。我给你烧了五十四年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