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在梦中又被拉到了异能空间里,时间是荣沧和顾雩风许星重逢的那个晚上。
消瘦到皮包骨的少年蜷在热气腾腾的水桶里,他抬手捧起水,又任由温水从指缝里流下。把脸埋进水里,数着从嘴里一颗颗吐出的气泡,直到意识有些变得模糊再抬起来。
后背上有三道细长的鞭痕,被倒刺刮得很难看,是买其他兽赢的人在他身上出气抽的。
还有一些之前在矿场被打的,疮已经落了,只留下难看的暗褐色疤痕。
荣沧身上本来有伤疤,也是,他一个从小在军营和练武场里长大的孩子身上怎么可能没有伤疤呢?但他觉得那些都是光荣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证明了他愿意为这个他忠于的朝廷,忠于的国家付出的每一分汗水。
但现在能看到的这些不一样,是耻辱。被人扔到地下黑市里要求往死里打,给那群边关的流氓之辈当猴看所留下的伤疤当然不一样。似乎那一道道丑陋的疤痕渐渐将过去的荣锦侵蚀掉,直到现在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
他将自己浸在水里,感受着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痛苦,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锦书有些于心不忍,走到屏风外,却正好碰见了翻窗而入的许星。许星穿了身夜行衣,看到荣沧的背后愣住了,紧接着手上的青筋暴了起来。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从小小一只毛孩子到名扬京城的少年郎,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荣锦。
浴桶里,荣沧听见来人的声音身体缩了缩,冒出了头,闷声道:“来了?”
听见这声音,许星也回过神,快步走到屏风另一侧坐下,正好坐在锦书旁边,寡言地回答:“嗯。”
“说吧,检举奏的事,到底什么情况?”荣沧无神地看着被自己手指拨出的涟漪,平静地问。
许星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十分流畅。像是……一直在等着被询问的这一幕。
“当时礼宗皇帝被挟持,对外宣称病危。朝政由皇七子顾闻末把持,他以雷霆手段将御林军和禁军的首领换成自己的部下,随即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清荣’行动。
他们将荣府抄没后,在朝廷与民间广收荣府通敌之证据。
我本是荣府人,对外宣扬的都是与荣府恩断义绝。自然是被他们重点关注。
他们日日派人来我那个小院前叩门,游说我,让我出面作证。”
荣沧打断他,快速问:“派的谁?”
答得也迅速,几乎是不假思索。“陆正冠。”
荣沧闭眼。
“继续。”
“那日他来,我本不想开门。谁料来了场急雨,我就开门留了他一盏茶的工夫。没想到第二天那印着我私印的举报奏就出现在了公堂之上。”
许星厚实的拳头紧握着,青筋崩起。再抬眼时已是满满的杀气与恨。
“陆正冠此人,来日我当亲自取他的首级!”
许星与陆正冠的仇由来已久,两人都是荣父老部下之子,都是在荣府长大。
只是许星是入了族谱,被当成义子抚养,而陆正冠只是当亲兵培养。
陆正冠心生嫉妒,经常明里暗里给许星使绊子。
许星所谓与荣府恩断义绝的那件事也是陆正冠在其中作鬼。
但陆正冠也在那次事故中被逐出荣府。
荣父发过话:荣府不养有二心的人。也不养为自己的利益而不择手段的人。
屏风那一头,荣沧闭眼靠在桶的边缘,沉默一会儿后开口:“你知道吗?他去找你那天我也在。”
看到许星瞪大的瞳孔,锦书忽然有些得意。自己十二三岁的轻功就这么好了,把这个练武奇才都瞒过去了。
“那天我也去找你,从巷子里翻进去的。时间和人都对上了,这回……我信你。”
许星只让陆正冠进过那一次门,荣沧时刻盯着,没见到两人传递过什么书信。
这就是荣沧信许星的原因之一。
原因其二就是都是一起长大的,互相有的能力与性格都知道。
比如许星不会表达,实际上心里比谁想得都多。再比如陆正冠有一手好字,还能模仿别人的字迹。
你问荣沧是怎么知道的,之前一次被夫子罚抄古代明贤语录的时候,让陆正冠帮过忙。那字,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谁写的。
原因其三,是他们荣家这百年世家一个被逼无奈而出现的制度。
锦书在屏风之外,眼睁睁看着许星单膝跪下,干脆利索一拜。
“第十六代弃荣者,拜见家主。”
弃荣者是荣家最忠诚且有能力的一群人,他们会因各种原因被赶离荣家,从此后荣这个字能带来的一切荣华富贵都享受不到,甚至还会被针对,就算犯了死罪荣家也不会去救。这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皇家和荣家反目成仇时,就算被诛九族也能有火种留下。
每代弃荣者的存在只有家主才知道,口口相传。也许朝堂上面上意图置你于死地的就是最亲的人,街上买胭脂的铺子是之前某代弃荣者开的。
荣沧这家主当的太突然了,根本不知道之前弃荣者的名单,他只能等着自己锋芒重盛后其他人自己来找。
锦书知道之前帐篷里骂人的自己也猜出来了,只是想发泄所以逮着人使劲骂。
荣沧伸了个懒腰,带起一串水珠。他似乎随意地说:“你到那无晴岗可得好好整治一下那里。”
“为何?”
锦书听着自己为了进一步调起许星的同情心,将自己黑暗的两年剖开了,碾碎了说,将一把钝刀插入自己和许星两人的胸口。
他重新走到屏风里,静静看着这个脆弱如伤兽的少年。
荣锦笑得有些牵强,微凉的水无声地滴进水桶,苦涩异常。
他今年也只有十五岁,经历了父母兄长全死在自己面前的悲剧。此时身边也只有同时只剩这一个知根知底的亲人了。
“许星……你说我荣家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荣沧自嘲地笑着。
“还是说,我们忍了太久,让他们都以为荣家真的是踢一脚还会围着你撒娇的贱骨头?”
许星没说话,衣服却已经被攒得不成样子。他心中的悲苦比起荣沧只多不少。
半晌,许星开口:“我听若涵说,你去拿了‘药’。”
锦书的耳朵竖了起来,他知道这就是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原因。他有猜测,是那个梁天师的法宝里有让他们必须要臣服的东西。
这种联系让荣家必须为皇家的臣子,虽有荣华富贵,也只是别人手下的一把刀,一群戴着沉重镣铐的傀儡。
如果说小时候刚得知这些的荣锦还因为没受过制约而乖乖听话,现在的荣沧是一点也不能忍受,他誓死也要把这镣铐凿烂,将它置于永恒的烈火之上消融,灌入那些高高在上者的头骨中。
“是啊——”荣沧悲怆又自嘲地说:“我要活着,就必须要斩去那条随时会勒死我的项圈。”
这一点无论是过去的荣锦荣沧,还是现在的锦书,都奉为真理。
许星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哽咽,气息都有些不稳了。“可你的寿命——”
“十几年的时间足够我将顾闻末那个狗东西拉下来了。”荣沧淡淡道。哀伤已经被他止住了。
“唉,你……”
“别说了。”荣沧直接打断了他,“等到了那一天,我会自己找个痛快的方式自行了断。”
屋内一下子静得吓人,窗外雨打枝叶,愈发猛烈了。
许星捏了捏皱着的眉心,叹了口气,似乎将一些过去舍不掉的东西都呼出去了。
“京里的人我调过来了一部分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我也会去寻那个被贬后隐入尘世的梁天师,或许他有方法救你。”
“但愿吧。”荣沧不抱什么希望,对于荣家和皇室的这些秘辛他比许星清楚,毕竟他就是被当作继承人培养大的。
如果没有这些事,他会循规蹈矩地长大,为官,半甘心地做顾氏王朝手里那把最出色的刀。
而现在,这把刀要自行出鞘了。
“我要扶顾问……顾雩风上位。”荣沧闭了闭眼睛,随后坚定地说。
许星不意外,继续听着荣沧说。
“顾闻末此人我了解,固执蛮横,演得像只羊实际上是暴食的狼。不知以己体人,痴迷于奢侈生活,虽不信鬼神,但过于刚愎自用,他不适合当皇帝。再者我荣家的组训是忠国而非忠君,为国拥护圣明的君主,不违背祖训。那个誓言也不算违背。”
许星不慌不忙地从屏风那边扔过来一张人皮面具。
锦书看去,那人皮面具已经被撕得稀烂,但隐隐能认出那是顾雩风的脸。
“你最开始想以顾雩风的身份谋反?”许星问。
这面具被装在那个在帐篷里被一枪戳烂的荷包里。
是荣沧做的。
荣沧反手就将面具彻底撕烂,残缺的假面飘在水上,慢慢发胀溃烂。“不,他既然是个健全的,我就不好夺了他的身份。”
这本就是下策,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到治国的时候。
“那如何?”
“他装了这么久,路上却不装了,想来应是和你摊牌了吧。”
“嗯,他要自由,以权力交换。他那被抄家的母家有后手,给他留了点银钱。”
荣沧沉眸,问道:“你说他……狠我们吗?当时是我爹带人抄的他的母家。”
“我与他接触得少,”许星摇头,淡淡道:“但从一路上的接触看,他心中并无固执。是一个有些没心没肺的人。”
荣沧挣扎地握了握拳,想:那样一个从小演到大的人,可能没心没肺?
他长叹一口气紧接着又压低了些声线,告诉许星他最后的打算:“大不了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上去。”
那边许星点点头,影子打在屏风上,示意自己知道了。
“行了。我要出浴了,你先回去吧。”浴桶里的水已经发凉,荣沧也泡累了。全身疲软,现在要杀他易如反掌。
许星最后叮嘱着说:“伤药放桌子上了,蓝色的那个是去除刺青的药,秀秀之前配的。有需要直接吩咐下人就行,用不用我给你派几个小厮?”
听到是自己妹妹配的药,荣沧都能想象那个小姑娘会怎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