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茶盏举到雕花窗边,透过天光看到茶叶浮沉如星:“这寿眉虽好,可我记得家里向来只喝明前绿茶。”
赵雪帕子掩了掩嘴角:“你大哥在上阳郡……”
话音未落,林母腕间翡翠镯子已磕在桌角:“还不是他糊涂!”
她拨动桌面,拇指发白:“拿顶好的明前芽子做白茶,如今三千斤茶饼堆在库房……”
三千斤。
林雾齐用茶盖轻轻拨弄浮叶,细嗅之下,寿眉特有的清纯香气萦绕鼻尖,倒比寻常绿茶多出三分清冽。
林母和赵雪都看着他,没有继续讲话。
直到窗外传来丫鬟的脚步声,林母和赵雪也都上了一杯热茶,端来几碟点心。
他忽然抬眸:“上阳郡十六家茶行,有七家专做绿茶,五家以红茶为主——白茶在那里本就不对路数。”
赵雪绞着帕子的手指顿住,看向窗边林雾齐,用青竹簪松松垮垮挽着墨发,远远看着一股温柔无害的模样。
只有他的身边人才知道,这个人内心是个极其冷酷的人。
这个不到十三岁就帮着打理当铺的哥儿,看生意的眼光向来毒辣。
“雾齐,尝尝新制的桂花糖糕。”
林母推过小碟子:“生意的事……”
“母亲可知毛镇茶市新开了十二家药茶铺?”林雾齐截住话头,轻抿了一口茶:“白茶可入《茶经》亦可入《本草》,去年毛镇就有茶商将陈年寿眉卖给药行做降火茶,大哥可以去问问。”
他忽然拈起一片茶叶含在舌尖,眯起眼感受回甘。
“但凡能想的法子我都试过,也找过娘家兄弟,实在是……”。
赵雪叹气,终于吐露实情。
三千斤茶饼分装六十个樟木箱,眼下连惠恩郡相熟的茶商和药铺都推说库房潮湿,没有一家愿意收的。
林雾齐听着窗外飒飒风声,卷起满地枯叶,忽然想起上月典当行收的那批竹筒罐——密封性极好,正适合存白茶。
“我要一千斤。”他突然开口。
现在这批茶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林雾齐亏钱,还不是损害的林家。
在林母和赵雪错愕的目光下,他从袖中掏出巴掌大的檀木算盘,手指拨动间算珠脆响:“八十文是市价七成,按大宗采买惯例该再压两成。”
他看了眼茶杯:“但兄长用的明前芽子,这寿眉比寻常白茶多三分密——”
一番言语下来,赵雪只觉自己和婆婆根本插不进去一句话,更别说想讨价还价什么。
算珠“啪”地合拢。
林雾齐笑着将算盘推过桌面给二人看:“现钱现货,下午我着人送契书来。”
赵雪盯着眼前的檀木小算盘,忽然想起去年五月里,林雾齐就是用这面小算盘在她娘家库房里盘算发霉的布匹,生生折了她娘家三成价。
“这话生分了。”她伸手要抚林雾齐的肩膀,却被他的眼神吓得缩回手指:“自家人拿些茶叶还要什么钱,我立马差人把茶叶给你送去。”
林雾齐笑了笑:“三年前杂货铺收了件‘自家人’的抵押,三叔公说借家宅翻新的一百两银子,三年未还的利钱够再修座宅子了。”
旁人吃利息可能吃不到这么高,但林雾齐可以,三年一百两利息真能买个宅子。
赵雪立即被堵得哑口无言。
林雾齐自认这个价钱是合适的,既全了他兄长颜面,又留足转圜余地:“一家人也要算清账楚,还是钱货两讫,自负盈亏为好”。
林母喝口茶润润喉,提醒道:“雾齐,一千斤可不少,你那杂货铺也不是专营茶叶生意的”。
林雾齐俯身去捡帕子,知道大哥定是被人诓了,上阳郡近来涌进不少闽地茶商,怕是有人故意放出白茶要涨的风声。
“百花杂货铺后院空着几间房。”
他把捡起的帕子慢慢塞回林母手上,望着茶盏里彻底舒展的寿眉,唇角勾起一抹笑纹:“正好刚招回来一个小工,总不好养着他在铺子里白吃白喝”。
对于林雾齐突然提到这个无名小卒,林母和赵雪皆是一愣。
林雾齐什么时候有心思关注一个小工了?
他还笑了?在笑什么?
这简直比听到他要买一千斤茶叶还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