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差,却相隔甚远。
老人叹了口气,“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来到蝉之镇……”
“请问,您是……”镇子边上的几个青年看着左手拎着布包,右手牵着一个小男孩的男人,满腹疑惑。
已经有许多年,镇子里没有来过客人了。
男人踏足这片满是泥泞的土地,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摇动了几下。
“你们好,”男人语气温和谦逊,“我是从别处调来的新镇长,我姓郑。”
几个青年愣住了,似乎对镇长这个词汇感到无比的陌生。
“这里从来没有过镇长,我是第一个。”老人缓缓道,“一个没有人敢接手的镇子,我却一意孤行……”
镇子里来了个外乡人,还是他们的新镇长,多稀奇的一件事。
所有人从家中走出来,聚集在一片空地上,空地中央,是他们的新镇长。
郑镇长环顾四周,听着人群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他身边的男孩往他身后躲了躲,似乎不习惯这种探究的目光。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郑镇长开口,人群静了下来。
“我知道咱们蝉之镇已经困于洪涝多年了,这次,我就是带着彻底将洪水截断的任务来的,请大家相信我,相信自己的双手,相信自己的努力!”
老人眼里透着浑浊,他自嘲似的笑了几声,“那时候,年轻气盛,想得太简单了……”
一个与镇子里的信仰相排斥的镇长,一个妄图去改变这个根深蒂固的信仰的镇长。
他做不到。
因为那些刻在镇民们心中的东西,难以用他那几句苍白的话改变。
“镇长,我们尊重你的建议,修河堤筑大坝,可是你看到了,没有用。”
“我们多年来的信仰,我们的小王子会拯救我们,而不是那些死物。”
一次洪水,镇民们不再去继续那些未完工的防洪工程,而是决定重新选出小王子,想要用信仰的力量战胜自然。
他们不去听镇长的安排,而是开始寻找适合做他们信仰的孩子,作为他们送达给上天的敬仰。
“我知道我应该阻止,但是我……”老人的目光这时候才忍不住偏向陈辞兮身边的男孩,死寂的眼里有了些许光亮,“我做不到放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郑镇长带来的那个男孩主动站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会认为郑镇长会把男孩交给这个镇子。
因为他们的郑镇长,不相信他们的信仰。
一个不相信小王子会给他带来好运,庇护镇子的人,怎么会愿意把自己的孩子献给上天呢?
可在那一天。
男孩被带入了他们祖祖辈辈供奉的庙堂。
“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了这个镇子,交给了我所信任的镇民们,”老人浑浊的眸子里聚起了水雾,“可他们……”
那是一个雨季的开始,连续几个月的大雨冲刷着这片土地,洪水再度席卷了这个脆弱的镇子。
即使他们将信仰举起,也难以抵挡混着泥沙的滔天的洪水,冲入了这个小镇。
雨季结束后,洪水退却,所有人聚在了庙堂。
那天,冲天的火光将水滴直蒸云上,凄厉的惨叫响彻了整片云霄。
老人枯瘦的手指一下子松了劲儿,他叹了口气,哭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在火中听到的是什么吗?”老人的语气里透着无力。
陈辞兮想起先前的那场大火,抿唇不语。
“是骂声,笑声,是我离开后他们欢愉的声音。老人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看着陈辞兮,“不是你看到的那场大火,是他们将我彻底送进地狱的那场,只有我和我的孩子死在这里的那场。”
“你看到的是第二次,而那座庙堂,是我死后,他们重建的。”
那场大火烧光的不止有庙堂,还有他那颗原本炽热的心。
“如你所见,”老人道,“那场大火后,一切恢复了原状。”
“当时我做了很多,但最终难敌众口,”老人似乎是累了,声音低了不少,“或许是我做的不够好吧,但我的孩子,那些孩子又做了什么?”
“我可能不无辜,但孩子们都是无辜的。”
“他们有什么错?为什么被永远留在了黑暗里!”
大火过后,艳丽的玫瑰再次开放在了这座小镇,只不过玫瑰的花瓣上,是淋漓的鲜血。
“我想过为他们搭建一个家,一个温馨宁静的地方,可他们却将我的付出视作尘埃,将它毁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走了,走了十年。”老人说完这句话,便没了下文。
陈辞兮看着早已满头白发的老人,问,“恨吗?”
“恨,但是我不能去恨。”老人满是惆怅。
“因为木木?”
老人沉默了一下,最终点头,“是因为他,但更多的是因为我为什么而来。”
他走在路上,牵着一个小男孩带着自己的使命来到了蝉之镇,开始试着改变这里。
但是他却发现,人们心中的信仰难以撼动。
他走上了这里的高地,男孩被带走,却笑着告诉了他什么是责任。
他主动融入这里,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当他被人们推进大火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了。
信仰被摧毁后,所凝聚起来的力量。
他,老人,或者说曾经的镇长。
他不只是一个外来者外乡人,更是这个镇子里该担得起责任的人。
可他那颗心,早就被一把火烧了。
“那您为什么又回来了?”陈辞兮一只手放在男孩肩上,他感觉到男孩在逃避,但他依旧在这里,在陈辞兮旁边,听着面前的人去讲述那些早就成了过往的记忆。
“我还是放不下。”老人笑着摇摇头,“我认为我还能再试一次,让这里变得不那么……”老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选择了沉默。
从前的郑镇长死在了人们亲手放的大火之中,十年后,一个外乡人牵着一个男孩再次他进了这片土地。
他再次回到这里,重新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想要重塑人们的信仰。
“您这次又做了什么?”陈辞兮站在老人面前,看着他那早已弯曲的脊背,“您觉得您做的对吗?”
“我试过了,可他们执迷不悟。”老人抬起头,声音有些哑,“所以我只能去做我能做的。”
“我给孩子们重新搭建了一个家,一个再也没有人会伤害到他们的地方。”老人道,“我这时候才发现,我之前都错了,大错特错。”
“我一直想去改变镇民,但我忘了,我的能力有限,我没办法去救所有人,所以我放弃了,我选择去救那些真正的无辜者,那些孩子们。”
老人眼里是无尽的苍凉,“他们讨厌洪水,那就让这里变成沙海,他们想要安宁,那就让他们永远活在这世上,在无数次的轮回中,让他们那颗躁动的心沉寂下来,这样,不就是安宁了吗?”
有时候人能做的不只有修复和重建,还有毁灭,相较于前者,人们往往更适合后者。
“他们不是恶魔吗,那我就让这里变成地狱里的世外桃源。”
那一夜火光冲天,有人立于火焰之中想要重拾被遗忘的初心,而他们手持火把木棍,生食鲜血,把他的初心和信仰撕得粉碎。
什么信仰,什么责任,什么使命,都成了一抹消逝的虚影罢了。
两次大火,他被人们推入了两次。
一次烧了他那颗炽热的心,一次毁了他那条来时的路。
信仰。
早已不见。
它焚于大火之中,藏于沙石之下。
阳光透过窗户挤进了屋,老人坐在那里,面前站着一个外乡人,他身边有个男孩。
像是从前,它刚来时候的样子。
周边似乎有些虚影,陈辞兮意识到老人的时候不多了。
这个关于谁对谁错的问题,谁都无法评判。
“所以,那个男孩,那本日记,又是什么?”陈辞兮语气平静,手中却多了个东西,他把那个本子递给老人,老人摇摇头。
“严暮是我当初犯下的错,如果没有他,这个实验不可能完成。”老人缓声道,“既然你找到了他,那它就属于你了,我不在需要它了。”
“在您看来,您把他作为一个诱饵,一个来验证这个镇子到底还值不值得去改变的工具,是为了这里着想对吗?”
老人没有回答。
“您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了,镇长。”
是高尚,而不是当初了谦卑。
“您知道吗,您把他当做一个工具,但他知道曾经的您是什么样的。”陈辞兮牵着木木的手,“就像郑炎沐。”
一个因为永生实验偶然得到的实验结果,让早已失去最初那份纯粹的镇长有了几分慰藉,但他知道,假的就是假的,即使与真的相差无几,那也永远是假的,一个克隆品罢了。
“他只是个偶然……”
“你错了。”老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沉默的男孩忽然打断了他,男孩站起来,看向老人,“他不是你说的替代品,他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独立意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