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哪能。我算不得巴青人,算你的枕边人。”
范章骅没理会她的表忠心,枕着大理石的壁沿,望着天花板陷入回忆。
“那个时候我六岁,军阀之间打得热火朝天,与家人失散了,是孙将军收留了我。他把我送去读了小学、中学、陆军速成学堂,然后到王茂山的部队潜伏。王茂山是个软蛋,刘文辉、刘湘两边奉承,什么袁铭祖、熊克武这样的小军阀也巴结着,甚至去哥老会挂了个名儿,我为什么要给这种人当部下?”
“所以孙将军派我去增援。等他打赢这一仗,我们就把巴青城拱手奉上。”
霍眉心道哟呵你还有点小觉悟啊,舒服日子过惯了,到时候真能舍得拱手奉上?
“为什么,你们想追随刘湘吗?”
“屁,老子哪个都不追随。只是因为刘湘当四川王是大势所趋了。四川的军政大权越早统一越好,我们早该停止内战了。我……”他顿了顿,“也受过战争之苦,家破人亡。”
“那为什么兜这些弯子,不直接去刘湘部下?”
“......你太看得起我了。”他喟叹一声,“孙将军过年去拜访他,他在外面喝酒,都懒得回家见。我去给他倒茶人家都不收的。”
霍眉转身趴在他胸口,小声说:“我觉得你都是好大的官了呢。”
“山外多的是山。别说巴青在四川是个没名气的小城,四川之外,还有河南、湖南、广东......”
“千里、千里。”她绕住他的肩颈往上爬,屏气凝神,雾气中两双纯黑的眼睛咫尺对望,“那些山离的远,我不认识。我就认识一个范章骅,在我心中他就是英雄。”
一瞬间范章骅有种掐住她脖子的冲动。
他素来知道她是个满口假话的骗子,但是一个乐意演,一个乐意陪着演,倒也没什么不好的。霍眉说你最帅、你懂好多、你对我真好、我好爱你,是假的也无所谓,他不在乎;但是他真的在乎自己算不算个英雄,当这话从霍眉那张嘴一句实话也没有的嘴里溜出来时,他几乎要被刺痛。
范章骅攥紧浴花的同时,霍眉就敏锐地觉察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往后躲了点。
“你干嘛?”
她顺势起身拿浴巾,把自己擦干穿上睡衣,笑眯眯道:“泡久了要晕了,你出来,我给你擦。”
范章骅站出来,一碰冷空气,火气先被压熄了大半。身前的女人动作很快,没让他身上的水珠气化、带走多少热量,温暖的睡袍就裹了过来。
霍眉低着头帮他系腰带,半干的长发沾湿了一大片背部的衣料;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瞧见婴儿般修长、平直下垂的两翼睫毛。
她小声说:“六岁就进了军营,这么多年,一定很不容易吧。”
他算是彻底泄气了。
谁叫那一个乐意陪着演呢。
红酒入喉,颅内几乎闪过一道白光。霍眉体验到的快感一次比一次强烈,虽已在床上,仍像泡在装满热水的缸中,每一个毛孔都扩张到极大,清晰地接受外界的一切。
手臂上压着个熟睡的人。
狗日的范章骅,知道烟粉不是好东西,自己根本不沾的。
她缓缓抽出手臂,在这间自己无比熟悉的宅邸里游荡,那些佣人见了她都会喊一声“霍小姐”。
一路走到书房。
此人平日里根本不读书,却整了个大书房,架上摆满成套的、书页都没裁开的经史子集。偏偏不读书的霍眉也喜欢这个氛围,没事爱来坐坐。
桌上的排场也很大:百乐钢笔、洋墨水、玉蟾蜍镇纸、铺满了代表他思维痕迹的烟灰的玻璃缸……最中间是羊皮笔记本。
不知道他写了什么。霍眉翻了两面,只知道这字看起来就不像文化人写的,没有筋骨,歪歪倒倒。
又翻了几面,纸面的正中央贴了张从图画书上剪下来的绣像画:穿明制官府的一个消瘦老者,手持象牙笏板。
范章骅的字迹在下面狗爬三行,犹不尽兴,还画了几个简笔小拳头。也不知道是在为此人呐喊还是想揍此人。
摸了一根桌角的哈德门香烟出来抽,好烟就是好烟,没有老刀那么呛。她把剩下半盒塞进包里,走进盥洗室,又顺了一筒卫生纸、一包泡澡用的干花。
女佣端了果盘过来,“霍小姐,睡不着觉吗?请吃点水果吧。”
她吃得磨磨蹭蹭。女佣是个懂事的,天快亮时又切好一盘,用纸袋装好给她;送到门口,又替她叫了黄包车,提前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