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问你!我问的是霍小姐的意见。”
“千里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她言笑晏晏地站起来,把一只手递给他。
她的交际舞跳得不怎么样,更何况蔡行健跟个麻杆儿似的,像普通女步那样将上半身挂在男步身上必然会导致蔡行健跳得很累,只能自己用臂力撑着他。两首曲子下来,整个舞池都在眼前旋转了;偏偏范章骅又要过来跟她跳。
“累不累?”
“很晕,但是不累。我感觉我能跳一整夜!”她叫道,绕着范章骅转了两圈,“像那个童话故事里穿上了红舞鞋的女孩,一直跳一直跳,直到有人来把她的脚砍掉。”
“提这种狗屁童话干什么,想让我砍掉你的脚吗?”
“你舍不得的。”
霍眉站在他正前方,拉着他的双手一步步往后退,将他引入舞池;酒醪一样温软、雾白的双颊上浮现潮红,黑润润的眼睛也是湿的,像桃花潭。其实她是个很东方的女人,若不是需要跳舞,本该穿旗袍的。范章骅向她走去,是一个在水中找不到支点的人,被浩浩汤汤、温柔却不容置喙的浪波推过去。
他为她伟大的美而闭上眼。闭上眼,他想起厨房里咕嘟的陶瓷壶,想起家门口青碧的岷江,想起水稻田、春雨和母亲,想不起霍眉。
到了后半夜大家都累得跳不动了,抽着烟提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其实正事也谈完了,玩乐的过场也走完了,现在还不散场主要是因为蔡行健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开始高谈哲学艺术,今井和也勉强能附和几句,范章骅这个没文化的完全听不懂,显得有点不耐烦,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一般人提到勃朗宁,会想到谁?罗伯特勃朗宁。而我想到的却是他的夫人,想来是英国女诗人中最有成就的。这是一对在才情、志趣上相投的爱侣,最后勃朗宁夫人枕在她丈夫的手臂上睡去,也就死了。很平静、圆融的死亡......在我看来,比一切壮烈的死亡都要好啊!”
范章骅坐直了,因为他刚正枕在霍眉手臂上休息,感觉像被只蚊子若无其事的叮了一下又飞走。
他尚且没说什么,霍眉突然站起来,柔声道:“蔡医生,抱歉打断你的雅兴,但我真的有些累了。”
“噢,当然,当然!霍小姐快回家休息吧,路上慢些。”
众人也都纷纷站起来,如蒙大赦,就连蔡行健的姊妹都显得很高兴。蔡行健和今井还抢着去付账,争了半天跑到前台,却被告知已经付过了。
刚上车,范章骅便枕着她的大腿睡着了;霍眉倒是一点也不困,可能第一次喝这么多烈酒的缘故,亢奋到闭上眼也有影像在脑海中演绎,被田妈打伤的那只耳朵中也呼啸着尖利的鸣叫。
司机将车开到了私人住宅门口。她将车窗摇开一条缝儿,没有动也没有做声,就这么静坐了几个小时;直到范章骅睁开眼,揉着太阳穴无声地骂了几句。
“我服侍你上楼去洗个澡吧?”
范章骅在她腿上翻了个身,亲了亲她的小腹,对司机说:“去漱金。”
“好啊,”她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不让我上去,金屋里藏了娇。”
“谁能比得过你娇。”
车内拉着窗帘,窗帘有瓦楞纸的形状,因此投到车内的光影也是一栏一栏的,随着车的行驶而游移着。虽说是光栏在经过她,霍眉却觉得永恒奔逃的明明是自己,自己身处铁笼之中,正贴着栏杆走;对角处还有一只野兽,在为撕咬她而绕行、蛰伏。
亲手把车门关上,过量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当头浇下。已经是下午散戏的时候,漱金门口人流如织,推着她踉踉跄跄往里走。霍眉把双臂抱在身前,慢慢回了后台,开始收拾行李。
都听说了,都看到了。席芳心暂时没发话,因此漱金的各位也不知该怎样应对她,面面相觑,加快了卸妆速度,很快都离开了后台。
最后就剩席玉麟在那里。他早已卸完妆了,似乎是想跟她说话,又不愿在众人面前说,便莫名其妙地把衣柜里的几套戏服展开又叠回去。等到只剩她时才开口:“去干什么?”
“躲起来。”
“我......”
“道歉就免了吧。”
席玉麟突然感到莫名的烦躁,他本来就没打算道歉。是她自己的烂账,他凭什么因为撞见了,就平白多了一层帮她的义务?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弄得像他对不起她一样?
偏生他又不能轻易开口骂她。这个女人的嘴很厉害,现在他还觉得自己占理,恐怕她回击时便这能把理咬碎。仔细思索一翻,席玉麟决定把这个瘪吃下去,反正再也不见她了。
正要朝门口走去,霍眉突然在后面“喂”了一声。他加快了脚步,一只手已经把门推开了,她的声音却追着钻入耳朵里:“毕竟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可是你的小自尊呢?席玉麟,就敢欺负女人,遇到真权贵却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