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舅妈口口声声,称这个孩子是她从外面捡回来收养的孤儿,男孩的脸也确实惨遭毁容,但石沛妮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和表哥一模一样的熟悉感。
几乎就在将这两件事结合起来的一瞬间,石沛妮意识到——
这不是什么陌生小孩,是她死去多时的表哥。
表哥化成鬼怪,回来了。
舅妈出寨一趟,正是为了寻找秘法,将儿子的鬼魂伪装成.人类模样,正大光明地回归。
鬼魂化人的故事太过荒谬,再加上后来辞去工作回寨的舅舅有意掩护,寨民们又过于心善,见他们这俩母子凄惨,便不愿起疑猜忌。不管小石沛妮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示警,他们都只对石沛妮的提醒置之不理,只当是她童言无忌。
被劝得多了,这些人甚至会反过来,责怪石沛妮缺乏同情心。
是,寨里其他人确实有同情心。
同情心本身没有错。
可是这同情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泛滥成灾,不该滋生出了过多的宽容与纵容。
变成鬼的表哥不是没有露出过马脚,但出于对这家人的怜悯,寨民们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表哥鬼种种细微的异常视而不见。舅妈的异常举动,能被用丧子之痛合理化,表哥的异样表现,也有苦难的身世充作解释。
这样经年累月的纵容,最终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片,越飞越多,深深掩埋了本该引起注意的警示。
与大众相左的观点,得不到认同。循环往复几次,沉默的螺旋逐渐形成。
就连最开始相信这警示的人,也改变了想法。
年幼的石沛妮孤立无援。
为此,只能将她的怀疑,默默咽回肚子里,并下定决心拿起了刀。
大家可以选择不信她,但是她不能放弃。
整个寨子里,只有她知道表哥是鬼,倘若连她都放弃,一切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每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和清晨,她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挥刀训练。习武的过程中,她受了无数次的伤,疗伤的药酒用掉了一瓶又一瓶。
习武的苦与累,石沛妮比谁都懂。
但她始终牙关紧咬,不曾说过一句放弃的话。
石沛妮发下誓约,万一哪天表哥鬼不想演了,撕下虚伪的人皮,她就是寨子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只有把武功练好,才能救亲人,救寨子。
倘如实在不敌,她也不介意为之牺牲。
但是……
石沛妮看着假象散去后,:“我不是已经被吃掉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她如约赴死以后,表哥鬼还是没有放过全寨的人?
“因为你的这个表哥,不值得信任。”
顾斩风说着,用风一送,把龙骁从窗口推进屋里。
道德,栓不住嗜血成性的野兽。生而为人,尚且有人没有底线,更没有信用,更何况站在石沛妮对面的,是一只尝过人肉鲜美滋味的恶鬼?
石沛妮以为献祭自己,就能换大家平安。殊不知,仅凭诺言和誓约,怎么可能约束得了鬼怪?
石沛妮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末了,无声苦笑:“是我错了。”
错在低估了人心的复杂险恶。
她还太年轻,又自小生活在村寨之中,不曾见识过人心险恶。
寨中居民多半淳朴善良,石沛妮接触过的好人多过坏人,所接触到的恶意几乎没有。村中人坚信万物有灵,一次起誓,就能起到严格的约束作用。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下,浸泡在善意之中,她高估了表哥鬼的道德。
当时,石沛妮的偷袭虽然成功,但表哥鬼受的伤也不算太重。
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那时候表哥鬼就站在门边,一开门,便能伤害到她的亲人朋友。
表哥鬼软硬兼施。一边使用幻术,呈现出他屠杀过后的惨状,以此恐吓和威胁石沛妮,一边又放低身段向石沛妮卖惨,说他实在是太饿了,恶鬼长期不吃人就会饿得发疯,他只需要一些人肉填饱肚子……
石沛妮本不该动摇的,但在整个寨子沦为尸山血海的景象面前,她还是忍不住畏惧了。
她不怕自己的死亡,却怕亲人丧命,村寨覆灭。
石沛妮宁愿自己痛苦地死去,也不愿意拿亲友的生命冒险,却没想到,表哥鬼远远比她所以为的,更加无耻卑鄙。
表哥鬼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地发了毒誓,却在她死后用幻术掩盖了事实,大开杀戒。
承诺过不杀的人,表哥鬼照杀不误。
不讲一点信用。
石沛妮一把攥紧了刀柄,刀锋应和着她的悲愤,发出嗡鸣:“是我太天真了。”
等到她意识到,表哥鬼并不将誓言当一回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彼时,石沛妮的肉身已被撕碎,成为表哥鬼的腹中餐食,只剩下一缕无处容身的魂魄,在空中随风飘荡——
望见她誓死守护的村寨,已血流成河。
亲人与好友破碎的残肢断臂,漂在血河之中,惨不忍睹。
石沛妮怔住了。
下一刻,她的血泪流出眼眶。
和恋人被强行拆散,被迫嫁人的时候,她没有哭。献祭自身,被表哥鬼活生生撕咬吞吃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但看到寨里人尸骨的那一刻,石沛妮的悲伤终于如山洪暴发,痛彻心扉。
那个夜晚,凄厉的鬼哭响彻整座山峦。
呜呜咽咽。
嘶哑犹如泣血。
她落的泪,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恋人,而是因为整个村寨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