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六号早上,蔡春禾跟崔芒一起开车去接冯钧出院。
冯钧拖着自己的全部家当,面带微笑地站在清晨的煦阳里,精神面貌以及状态已经与入院时截然不同,又恢复成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艺术家模样。
“冯钧,恭喜出院!”
蔡春禾上前与冯钧拥抱,接着是崔芒,用力地拍拍冯钧的后背,以示恭贺。
分开后,冯钧说道:“崔大哥,我想跟你借春春一天,回母校一趟,探望一下恩师。”
蔡春禾愣道:“现在吗?我还以为要过年后……你的身体可以不?”
“已经冒得问题了。”冯钧笑道:“教授说,新工作是跟画画相关的,入职后可能会蛮忙,那时就冒得时间再见面了。所以我才想趁着今天阳光蛮好,回母校一趟。”
蔡春禾没有表态,而是看向崔芒。崔芒笑道。
“好,幺弟,你开我的车?”
冯钧摇头道:“谢谢崔大哥,不用,天气那么好,从这里到昙华林也蛮近,我们坐地铁。”
崔芒说道:“要得嘛,你们玩得开心些,有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崔芒转身要走,蔡春禾一把拽住对方,小声问道。
“哎,你么意思?吃醋了?生气了?”
“我吃的啥子醋嘛。”崔芒笑道:“难道我还担心你被他拐跑?”
蔡春禾一噎,嘟哝道:“你就这么放心我跟别个走了?你的心也是蛮大。”
“幺弟是啥子人品,哥心里头清楚得很。”
说着崔芒低头,吻了吻蔡春禾的额头,蔡春禾脸红了,说道。
“那我先走了?晚上我早些回家,后天我们领证,八号这个数字蛮吉利。”
“好,都听幺弟的。”
蔡春禾转身要走,下一秒又被崔芒拉住手,崔芒深深地看着他,眼神略显忐忑,问道。
“幺弟……你会回家的撒?一定会跟哥结婚对不!”
蔡春禾笑道:“你个苕货……肯定是撒!”
崔芒开心地笑起来,握了握蔡春禾的手,再冲着冯钧潇洒一挥,转身离开了。
蔡春禾跟冯钧去坐地铁,他本想让崔芒顺路把冯钧的行李先送到青年城公寓去,但冯钧坚持不肯,说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能再麻烦崔芒。
于是两人拖着行李箱一路过安检,进站,好在箱子不重,也不是什么负担。
今天是工作日,上午的地铁里几乎没什么人,车厢里只有一个老太太正在打瞌睡。空位很多,但冯钧却不肯坐下,甚至连扶手都不愿意去碰,随着车身摇摇晃晃。
蔡春禾劝了几次,对方不听,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试探道。
“我问你,是不是那天我妈在医院里说的那番话,你都听到了?”
冯钧笑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两人在一起十年,对方的一个表情变化就能让蔡春禾明白其心思,他立刻紧张道。
“……过新年你也冒到陆教授家里吃饭,对不对?!”
冯钧如此小心,不肯坐崔芒的车,不肯碰地铁扶手,那他怎么会轻易去别人家吃饭呢!
蔡春禾急了,说道:“冯钧!你又骗我?!你的身体状况到底么样,工作到底安排了冒!我告诉你……你、你要是再敢骗我,那我以后肯定再也不管你了——”
蔡春禾声音很大,把那位老太太给吵醒了,对方打了个哈欠,开始好奇地打量他们。
冯钧忙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轻声说道。
“春春,对不起。在爱情方面我是个混账,但我自诩还有点做人的良知,我不能再拖累你们……我害得你生病、丢工作,还因为我耽误你们领证,我心里过意不去。”
蔡春禾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冯钧继续说道。
“我身体真的蛮好,你要是不信,我给你看体检报告?工作也落实了,马上就要上班。”
蔡春禾终于冷静一些,哼了一声,又问道。
“到底是么工作?教授还冒告诉你?”
“其实那天陆教授给我打电话时,我就晓得了,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放心,肯定是一份蛮好的工作,陆教授总不至于害我。”
“那就好,你也是吃过亏的人,你个人心里头要有数,晓得不?”
“我晓得!你好啰嗦。”
冯钧笑起来,蔡春禾冲着他晃晃拳头,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忽然车身摇晃一下,冯钧一个趔趄,蔡春禾忙拽住他的胳膊,让他贴着自己站着。冯钧忽然谈起陆教授,说道。
“春春,陆教授其实也跟我们一样。”
“么斯?!”蔡春禾惊讶地瞪圆眼睛,说道:“陆教授有老婆儿女……哪个可能嘞?”
“是真的,我也是最近才晓得。你也晓得撒?陆教授年轻时在英国留过学,他有个老外男朋友,两个人还蛮恩爱,后来陆教授抵不过家里的压力,只能回国了。”
那老太太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闻听此言,短促地叫了一声,看着他们的眼神带着些许鄙夷,挪动身子离两人远一些。蔡春禾看了她一眼,也问道。
“那对陆教授的夫人,不是蛮不公平?”
“是撒!陆教授一直都因此心怀愧疚,他跟我讲,除了爱情给不到,其余的他都会给老婆和儿女,努力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哎……”
蔡春禾叹了口气,看着脚尖,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太太看着他们,骂了一句脏话。
说话间地铁到站了,蔡春禾忽然挽起冯钧的胳膊,冲着老太太挑衅一笑,说道。
“冒见过同性恋?”
说着,他们在老太太那惊诧的目光中,自信地走下地铁。
蔡春禾打算先去母校,再带冯钧买点衣服和生活用品,晚上三人一起吃顿饭,帮冯钧搬过去。他现在待业在家,车子更是用不上,想把自己的那辆雪佛兰借给冯钧,方便他上班用。
出站后,两人路过一家理发馆,冯钧忽然停下脚步,摸着自己的头发,说道。
“春春,我想理个发。”
冯钧的头发已经偏长,他马上就要入职,一个精神帅气的形象很重要。
蔡春禾点点头,陪着对方一起走进理发店。
这是一家很小、很老旧的私人理发店,店主兼理发师是一个中年男人,对方让冯钧先去洗头,冯钧却直接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
“不用,给我剃个板寸。”
蔡春禾惊讶道:“搞么斯?!板寸?!”
冯钧非常注重个人形象,板寸那种毫无设计感的发型,他之前是绝对不会考虑的。
“是。”冯钧笑道:“板寸蛮清爽,换个跟之前不一样的发型,重获新生。”
理发师笑道:“你长得蛮帅,头型也长得好,板寸可以的。”
“谢谢。”冯钧冲着对方礼貌地笑笑,又对蔡春禾说道:“春春,我想让你给我剃。”
闻言,蔡春禾更惊讶了,连连摆手道。
“不行不行!我从来冒干过这个,给你剃毁么办嘞?你就这一个脑壳……”
冯钧却十分坚持,说道:“我想让你来。”
理发师也说道:“还是我来嘛,搞毁了算哪个的?还要找我扯皮。”
冯钧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向理发师,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有艾滋病。”
理发师愣了片刻,将推子塞进蔡春禾的手里,尴尬道。
“那还是……你来嘛。先说好,要是弄得不好,莫要找我麻烦。”
蔡春禾叹了口气,笨拙地操作着推子,在冯钧的头顶上动作起来。
推头不算太难,且他的动作十分仔细,总算避免了给冯钧弄个狗啃发型的惨案。
冯钧长得帅,这种挑人的发型他都能hold住,俊脸少了头发的遮挡,面部轮廓清晰,线条分明,眉眼越发有神采。冯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抬手扒拉几下头顶,笑道。
“春春,你的手艺蛮好。”
蔡春禾谦虚地笑笑,心想自己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干脆也弄个剃头摊子,专门给帅哥们剃板寸得了……他给店主扫钱,店主坚持不肯要,两人便没再坚持,一起离开了。
两人走进校园,得知陆教授今天刚好不在校内,外出开会去了。
蔡春禾不免有些失望,他很想见见曾经的恩师,也想打听一下冯钧的新工作。
冯钧倒是兴致高昂,拉着蔡春禾游览校园,看曾经的教学楼、宿舍、食堂……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们在图书馆里偷偷地牵手,在食堂里吃同一份盖浇饭。
蔡春禾本以为那些细碎的往事,早已被填埋进记忆深处,没想到故地重游时,它们竟如此清晰且鲜活,之前的那些惋惜、愤懑、怅然,竟然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青春的闪亮。
时光之流是温柔的,它总会善待纯良的人,带走他们的所有不快,沉淀下一切美好。
午饭时,他们去食堂买东西吃。
蔡春禾知道,冯钧是不会在食堂里坐和使用公用碗筷的,于是他买来两份盒饭,两人坐在湖边亭子里,就着热奶茶一起吃。冯钧很开心,几乎一整天都在笑,说道。
“春春,你还记得不?我大学时穷得很,吃饭经常是你接济我。”
“哎,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
“但我还记得,这些事我都记得。我晓得你怕我冒得面子,故意装作买多吃不完或有事来不及吃……春春,虽然我从来没有说过,但这些事,我全都记在心里。”
蔡春禾咬着卤鸭腿,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
“刚开始我看你吃不饱,觉得蛮可怜,都是住在一个宿舍里的同学,我看不得你饿肚皮……后来我心思也不单纯嘛,我蛮喜欢你,想用这种办法来吸引你。”
“所以你成功了。”冯钧笑道:“可惜,我又把你弄丢了。”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冯钧继续说道。
“你对我的好,你的温柔,我一直都记得。春春,你还恨我不?”
蔡春禾捏着奶茶杯,轻轻地摇摇头,也问道。
“那你呢?你恨我不?我心中一直都有愧疚,总觉得是我跟你离婚,你才……”
“刚离婚时,恨谈不上,但我确实对你有意见,怪你太冷硬、不念旧情,明明你一直迁就我,为什么这次不肯再原谅我一次。后来我见过很多人,也知道了很多圈子里的爱情,我开始后悔、慌张……我本以为自己也忘记你了,可当我得知自己生病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你怎么办,我会不会害了你?那时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在乎你,曾经的我错得有多离谱。”
蔡春禾苦笑起来……缘分就是这么操蛋,如果冯钧刚开始就有这种觉悟,那该有多好,那他们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冯钧又说道:“可惜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你已经不是我的了。”
“冯钧……”蔡春禾抿了抿嘴唇,说道:“这些事已经过去了,我们没有缘分继续做伴侣,但我们仍旧是同学、是朋友,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