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们串通人牙子把孩子拐到手的么?现在又胡说八道什么?“
“呸!谁稀罕拐他这个病秧子,看着就养不活,还花了我五两银子!要不是我没有个男孩儿,实在没有办法,他就是丢去喂狼也没人会看这个小畜生一眼!”
长垣瘦弱的身躯一颤,咬牙扶住了桌子。
袁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笑里都是恨意,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他亲爹因为这个小畜生害死了长红他爹,害得长红长好十几岁就没了爹,这些年我们过得有多艰难,受了多少白眼。都是他害得!”
“既然如此,你该杀了他,而不是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牺牲长红,又牺牲了长好。”
“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他?”袁氏恨恨道:“所以我才给他娶了媳妇,只要生下孩子,赵家有了后,他就没有用了。”
她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后?谁的后?长垣的孩子和你有半点关系没有?”柳心连冷笑也笑不出来,只觉得这女人的想法出奇地离谱,长垣一个柳家的血脉,和赵家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就能延续赵家的血脉?
“他姓赵,就是我赵家的孩子,端的就是我赵家的瓦盆,续的赵家香火!“
“荒谬!”
柳心想,袁氏是真的疯了,疯得还不轻,走火入魔,行迹无由。
“他是姓赵,可流的是柳家的血,和你不一样,和赵家也不一样。和你一样的,只有长红长好两个人。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你会受报应的,入了地狱,就要受九道轮回之苦,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你吓唬我?”袁氏笑了起来,“要入地狱,也是他先下。”
她狞笑着看向面色青白的长垣,“本来还想着我们孤儿寡母,共同把我的乖孙带大的,你们却非要来逼我!好啊,那就一起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人作伴。”
她说着将那个罐子从桌上抱了下来,往地上一坐,“老赵啊,我替你报仇了。你不是最喜欢长垣了么?死之前还挂念着他,既然你这么想他,那我们就一起来陪你了......”
柳心心下大骇,“你胡说什么?什么意思?”
袁氏从怀里摸出一把药渣,呆呆地嚼着,怎么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她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被抽走,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以飞快的速度衰败下去。
柳心见她如此,转过头像向长垣求救,却见他不知何时紧皱着眉头,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长垣?怎么了?”
长垣面色发青,嘴唇乌黑,嘴角淌出一抹血,接着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喷出大口鲜红的血液。
“你咳血了!这血......”她看向那碗落在地上的汤,袁氏给他下了毒。她一开始就打算杀了长垣,从她嫁进来的那一刻起,袁氏就开始盘算,只是等得太久,神志不清,已近疯魔。按照她原本的计划,他应该悄无声息地病死,然后留下寡居的新媳妇和自己,共同抚养这个遗腹子......
她余光看向角落坐着的袁氏,药渣里的毒已经侵入肺腑,她的脸变成一种灰蓝色,在褐黄的皮肤上泛着黑,胸膛已经不再起伏,没了呼吸。她的心一下子坠了坠,看向长垣,他仍在不停地流血,从耳朵里,鼻子里......都是鲜红鲜红的血,不知道袁氏给他吃了什么毒药,他的血液在流失,脸肉眼可见地白了,手臂冰凉。
她咬咬牙,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在手臂划了一个大口,伸到长垣嘴边。他失去了意识,贪婪地吸食着香浓的血液,像汤汁一样,腥气变作了鲜甜。渐渐他恢复了血色,意识稍稍清醒过来,睁开眼,就看见柳心鲜红可怖的两道口子,往下淌着血。
袖口被血浸染,棉布线头黏在衣服上,那手的主人是她……
“心…姐……”
她洞房那晚揪着他耳朵要他这么喊她,说是她比他大好几岁,尊老爱幼,他得喊她姐。
他没理会她,从来都直呼其名。不就是比他长得高一些,生在好时候,他在冬末,她在春初,隔了一岁。
大姐长红一直对他很温柔,姐姐就是温柔的,处处照顾弟妹的,才没有她这样的大姐,她是他买回来的媳妇,却仗着自己心软耍威风,他打不过她,也不想害她被责骂,不过他可不会对她有好脸色。
她喊他的时候,声音很大,气势很足,他嫌烦,懒得理她,常常装作听不见。
“别管我了,在这么下去,我们都会死。”
“少废话。”柳心按着他的肩膀,一边试图挤出更多的血,只是身体似乎也知道处境的危险,只从□□里挤出一点点血。她的身体像枯井一样接近干涸。人也一层白纸似的,随时要倒在地上。
长垣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她,撕下衣服包住了她的伤口。血是不再流出了,也或许是再没有了的缘故。
他讲她抱了起来,放在板车上,一边往自己脖子上套。
“去哪儿?别动了。”
长垣刚刚失去了大量的血,虽然有她补血,但是毒素未清,说不好又要流血。
“去城里,去柳家找老太太,柳家什么都有,大夫也有,药也有……”
柳心想伸出脚踢他一脚,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挪动,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咚得一声。长垣闻声忙走了过去扶她。
她觉得全身都火烧似的痛,起初是痒,抓着抓着就开始痛,胃里像坠了个秤砣,缚了条绳索。她伸出手拉住长垣,“别去。长垣,别去……”
她知道自己没有救了,从早几天开始她就吃不下饭,肠子绞痛,她一直觉得是吃了那块肉的缘故。越是不想吃,越是恶心,越是恶心,越是不想吃,她的头,她的腿,都会不时地疼痛。
她想,她的命数到了,这具身体挨到今日不容易,长垣没死,她也终于可以走了。
只是,“对……对不起。”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长垣似有感应似的,低了低头凑近她,一只温柔的瘦小的手便在他头顶摸了摸,像摸小狗那样。带着他不懂的目光。
柳心看着小小的长垣,他的皮肤还没有那么白,也没有后来那么俊秀。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比那道士丰富得多,有人味得多。
对不起了,她心道,他入梦改变了她的结局,她却没能改变他的梦境走向,哪怕是个梦,也再次让他重历了一次这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妹,小妹,大姐,爹……还有娘……都是我害的。”
“赵长垣……”她的气息中带了几分怒气,“你没有害谁,也没有对不起谁,这些都是因果,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笑一笑,别成天扳着个脸。”
长垣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脸颊还挂着两行清泪。柳心笑道,“比那臭道士还是顺眼多了。”
她说着,心脏又猛地一抽。她痛的龇牙咧嘴,忍不住蜷缩。长垣紧张地看着她,“你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李家看病,马上就会好的。”
长垣将她摆好,盖了一床棉被,将绳子套在了脖子上,一边往进城的路上拉着。走了几步,他果然从鼻子里流出血来,柳心带着怒火的微弱的声音传来。
他知道她在骂他,却充耳不闻,固执地往前走着。
“心姐,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延续香火呢?人死如灯灭,就算是有了孩子,那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继承他的意志,一切都要从头来过。
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人生。延续也该延自己的命,死了又看不见摸不着,图什么呢?”
他听见柳心不知道是骂他蠢还是骂人蠢。
他勾了勾嘴角,“人可不就是最蠢最没用的东西,寿命短得可怜,一辈子做不完的事死前也不能安生,还要寄希望于别人……还不如神仙妖怪,魔也好,仙也好,长生不老,寿命无量。”
绳索勒得生疼,脖子擦破了皮,他皱了皱眉,感叹,“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人,咱们一起做神仙,做妖怪,也比现……”
他顿了顿,发觉后面的声音瞬时安静了下来,他转过头盯着那闭上眼熟睡的女孩,颤抖着摸上了她的颈部。
长垣像是被火烫伤了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心姐?心姐?”
被子里的人余温尚在,只是却没了呼吸。他抓住她的手,喷出一大口血来。他终于放弃,解开了绳索,对柳心道,
“心姐……我走不动了,咱们一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