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没有空调,躺上床没一会儿后背就有些冒汗,悦千千烦躁的转头,想在枕头上找到稍微舒适点的位置,陆遥丝看了出来,伸手摸上她的额头。
悦千千疑惑地睁眼,想问他做什么时,一股清爽的冰凉缓缓渗进了皮肤,从额头往下流淌最后遍布全身的每一处,很舒服很熟悉,抚慰了炎热的燥意,连是不是抽痛的肚子也有了平息的迹象。
她躺进一片雪里,波涛汹涌的海浪掩盖在厚厚的冰层之下,短暂的,畅快的,她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陆遥丝。”悦千千轻声说。
“嗯?”陆遥丝靠着床边的椅子,凛冽的光华如昙花一现,悄悄消失在他的掌心,他收回手,安静的注视她。
“我现在心里挺烦的,她走得那么惨烈,我其实没有伤心,就是觉得,悲哀。”
“嗯。”
“你说以前那么费劲活着的人,怎么就想不开呢。”
陆遥丝不了解她们的过去,也不想随意回应“嗯”,于是等待她终于有所松动的剥白。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妈的老家,偶尔的旅游是郊区的林地,喜欢的乐园是商城门口的摇摇车,小孩子不明白什么叫自卑,只是在很多时候我会在心里有些无所适从的难受。”
隔壁床铺的病人已经睡着了,悦千千将声音压得很低,也因为低沉听起来有些温柔。
悦千千将输液的手放在床沿,那只健康的手压在她的脑袋下,她侧过头望着陆遥丝,双眼在只剩下床尾长灯模糊的光线里如日之炬,“但那是我最怀念的时光,那个时候我有妈妈。”
陆遥丝忽然觉得在他这具幻化为人形,四体健全情感缺失的身体里,有一个地方在带着血肉跳动,好像悦千千蓄在眼里的眼泪在他的心里浮现出来,他头一回有这种震撼的感受。
病床上的人笑了,“别误会,我妈一直是悦栀子,她小时候对我和现在不一样。”
“我生物学上的爹,是个酒囊饭袋,领了工资不给我妈,整宿整宿坐在牌桌数钱,钱输光了就回家,躺在沙发上理直气壮地使唤我妈,典型的窝里横。”
她用手指去戳陆遥丝翘起的膝盖,“在我们这,成家后不给老婆孩子花钱,还要吸老婆血的男人就像古寨副本里街上贩卖的粗糙镰刀,杀人时不会一击致命,要残忍割碎别人的皮肉和骨头,漫长又折磨,他就是这么折磨我妈的。”
陆遥丝听她说着,鬼使神差的用食指去勾她的手。
“我妈没工作,嗯.....”悦千千有瞬间的停顿,但也没收回手任他勾着,“她在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父母之间周旋,渐渐的我发现她不爱我了,她和那个男人打架和那个人男人的父母吵架,然后哭着四处打零工赚钱,我害怕她会累死,更害怕她不要我了。”
相互残害的家庭应该和副本里相互残杀的队伍没什么区别吧,陆遥丝想,综合能力较差的玩家不是死于npc就是被队友献祭,那当时还是小孩的悦千千,她是怎样努力长成现在的样子呢?
悦千千自己都没发觉,两根缠在一起的手指早就被宽大温暖的手掌覆盖,她继续说:“我妈在受不了的时候,会逃走,当时看她收拾行李我特别高兴,想着她要带我走了,她很大方的给了我钱,告诉我饿的时候就悄悄买点零食吃,然后我满心欢喜的看着她走,答应她会帮她保密。”
“我想我失去了她,我没有用那些钱买吃的,因为我会做饭了,在她不在的日子里,我顶替了她的位置,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像是终于回忆起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悦千千已经不会再难过了,甚至因为过去太久她的故事讲的断续,需要她花时间去翻阅,她无从所知的过去也无人在意,没有记住的理由,如果不是陆遥丝会听,大概这辈子她都不会提起。
“她离开几个月后回家了,家里的这些大人都骂她,明明他们靠寄生她活着,居然荒唐的骑在她头上。她没说为什么回来,但我想里面有我的功劳,从那以后我努力帮她分担,在做家务干活这方面,我们配合的相当默契,她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苛刻,但我还是很快乐,和小时候一样快乐。”
“我上高中以后,劝她离婚,她不愿意,说为了我好,可那个男人带给家里的苦难,带给我的痛苦她都看在眼里的,还是要骗我,她不愿意相信我能给她一个家。我很生气她的懦弱,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我自己赚的,未来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有底气去劝她离婚,她还是不同意,我看着她对那家人的好脸色,才想起来她很久没有给过我包容,我连外人都不如。”
“到了我毕业,他们的关系突然就好了,因为我要赚钱给两位日渐衰老的人花了,她将我劝说她离婚的事当笑话讲给他听,她背叛了我,也对啊,她生我不是为了爱我,我注定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愿意再去爱她。”
“两年前他死了,我心里特别舒坦,阻碍我幸福人生的最大因子终于瓦解了,她失去了主心骨突然就想起了我,试着跟我缓和关系,试着从小时候哄我睡觉带我玩开始,说了很多快乐的回忆,但我越听越难过,原来她知道什么是爱啊。”
她不想把她的爱给我,她要我和她一样痛苦。
这时陆遥丝将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揉了她的头发,悦千千便侧过脸蹭了蹭他柔软的掌心。
无声地叹了口气,悦千千在手掌下小片的深黑里继续说:“这些年她因为上年纪没有安全感,尝试修复关系与我和解,我不愿意,我们吵了这么多年,忍让很多年,又失望很多年,怎么可以轻飘飘一句话回归母慈女孝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凭什么空白多年长满沉疴荒芜的时光就能被爱填满?更何况这爱是残缺的。
“我无法原谅她,就像她无法理解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唯有命中注定的、血缘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