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宁送警察下楼开车回家收拾住院用的东西，按照慕玄度所说的在他的书桌底下最下面那个抽屉里找到了一沓病历单，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摆放的。

她越看越心惊，慕玄度和警察说的第一次左臂骨裂是四年级的确诊单，还有七八张轻伤或者轻微伤鉴定的单子是五六年级和初一留下的，还有不少洗出来的照片上全是伤痕，青青紫紫，受伤部位遍及身上各处，手机社交软件上的时间摆在伤口旁边，再不济上面也标注了日期。最近的一张甚至是前几天，病历单和脸上的巴掌印，还有肩膀上明显是烟头的烫痕。

心烦意乱，她把病历单尽数拿出来，没留神还飘出来几张，压在最下面和这个不算一摞的，颜色还算新，和医院的病历单颜色不一样。蔚宁拿起来来仔细瞧了瞧，是医院精神科开的病历，最早的一张上面写着有抑郁倾向，这个确诊日期是初一的时候地点是他们搬家之前的城市里的一个三甲医院，还有一张初二的，写着轻度抑郁建议尽早治疗。下一张隔了几年，是半年前，也是抑郁倾向，多加了一条有厌食症的倾向和自我厌弃的情绪，还是那句建议趁早治疗。

她盯着那几张单子看了很久，正准备把抽屉合上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张小的纸条，她也顾不得侵犯不侵犯隐私了，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有两种不同的字迹。

“如果心里过不去，那你为什么不找她聊一聊呢？”

“我做不到完美考不到优异的成绩是我的问题，不是她的错。她养家糊口很辛苦，我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

寥寥数语，却是捅向她心头的一把利刃，她看着陌生的两种字迹，只能猜出来下面那句应该是慕玄度写的。头晕目眩中摔坐到了地上，心中百感交集，愧疚自责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忍不住想：这么多年，我是不是一直都错了？

蔚宁女士赶回来的时候，岁九耀刚放开慕玄度，慕玄度眼睛还红红的，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这么晚了，你快回去吧，阿姨要担心的。”

岁九耀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明天再来看你。”然后和正好回来的蔚宁女士打了个招呼，下楼离开了。

蔚宁女士回来的时间比预想的要迟，回来的时候甚至眼睛还是红的，她把行李箱匆匆地放在地上，沙哑着声音问他要不要换个衣服。慕玄度想了想，确实应该换一下了，今天衣服在地上滚了一遭，又是灰尘又是泥的，怪难受的。

但是还没来得及请护工，他几乎全身都固定住了，换衣服什么的也不方便，要换还需要蔚宁女士帮他，他不太好意思，想着要不就说不换算了。几经纠结之后，还没等他开口，蔚宁女士主动说：“我帮你换吧。”

慕玄度愣了一下，那语气没了以往的强势，甚至还有几分示弱和难过。他一下子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麻烦了。”

“不麻烦，我是你妈，有什么麻烦的。”蔚宁低声说，从行李箱里抽出衣服。

艰难地折腾了一通之后，不仅把身上的衣服换了，被搞脏的被单被套也都换了，刚打完石膏不宜下床，蔚宁去打了盆水简单地给慕玄度擦了擦脸。

“你还没吃饭吧？”忙来忙去忙了许多，好不容易蔚宁坐下来之后忽然想起来，问道。

“没，但是我不饿。”慕玄度连忙制止准备下去买饭的蔚宁，“妈，你歇一会儿吧。”

蔚宁点点头，病房里忽然陷入了沉默。

慕玄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一贯和蔚宁没什么共同话题，学习上蔚宁对他的成绩总也不满意，就算偶尔两人相处还算平和的时候都不大说话，细算下来，这么多年好像两人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因为成绩吵架的时候。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正常的相处了。

蔚宁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身上穿着精致的套装，现在忙完一通之后变得皱巴巴的，一向在意形象的她还没去换，只坐在那里看着放在膝上的手发呆。

蔚宁忽然开了口：“你刚出生的时候，六斤五两，是早产，身体不好又瘦弱，医生说你体质不好易生病，让我以后要多注意。我当时抱着你就想，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你一岁的时候发高烧，几天不退，我带你去了医院，打了点滴，治了几天烧才退。医生说你可能会有后遗症，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你的心脏其实不太好，医生让我多注意。我当时看过太多水滴筹的例子了，想着一定要努力赚钱，不能让你也落到那个境地。而且我想给你更好的物质生活，不需要为了钱的事情发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就是觉得，我的孩子，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你从小走路就比别人迟，别的孩子一岁就会走路了，你要接近两岁的时候才会走路，走起来摇摇晃晃，但看到我就走得很快，好几次都差点摔了，看得我心都要化了。我当时就想，这是我的小月亮啊，我只想把最好的都给他。”蔚宁说着说着，眼泪从眼角落下，砸在她的手上，“我当时的想法是，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

“二年级的时候，公司有一个机会，能挣更多钱，能给你想要的生活，我去争取了，我想着你一个人没人照顾也不行，就把我爸接过来了。虽然那段时间也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你身上，但我总觉得那好像是你最开心的两年，脸上总是挂着笑。后来我爸去世，我感觉你话好像忽然变少了，也没那么开心了，我以为你只是……你只是因为外公去世伤心难过……”眼泪像断了的珠子，不停地砸到她的裙子上。

“妈，没事了已经。” 慕玄度想拍拍她的肩，可是做不到。

“怪我，我不应该那么忙于工作，照顾不好你，那个人渣殴打你殴打了三四年，我竟然……我竟然一次都没有发现……好几次我明明都怀疑了，却又被他糊弄了过去没有问你……你在学校过得那么不开心，我也一点不知道，只知道关心你的成绩……我真是个不合格的母亲……我不配做一个母亲……”

“我希望你以后能出人头地，所以后来对你的要求一直很高，但是我忘记了，其实你的开心快乐比什么都重要。”蔚宁哑着嗓子，哽咽着说：“并不是什么事都一定要完美。我给你起名玄度，玄度是月亮的意思，当初起名就是希望你像月亮一样皎洁一样明亮，做个温柔勇敢的人，而不是一个事事完美的人。但是我忘了，你一直都是我的月亮……寓意不来源于什么蟾宫折桂，你只要在，就是我的月亮。比起你事事完美，我宁愿你活的开心快乐甚至可以有点单纯有点傻，想活成什么样的就活成什么样的人，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不然我这么努力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这么……我这么拼了命的想要给你想要的生活，但我给你的，好像都不是你想要的……”甚至，我也是推波助澜的凶手之一。

说一点都没发现慕玄度话越来越少是不可能的，只是工作在前，她又下意识的忽略了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总觉得物质给足了就够了，却忘了其实慕玄度对爱的渴望，远胜于物质。

当初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每次接慕玄度时他总是第一个出来，背着小书包一颠一颠地冲她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她刚升职忙得要命，偶尔回家还在工作，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总会多一条小小的毯子，桌子上总会多一杯温热的牛奶。如果她起身出去，偶尔还能碰到慕玄度趴在外面的沙发上四仰八叉睡得正香。那时候连睡着了，都是无意识地在甜甜笑着的啊。

蔚宁的眼泪掉的更凶了，她怎么都忘了呢？忘了几岁时她许下的诺言，忘了前行的初心。她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四年级之后就算她在家，也总是一个人锁在房间不出来的慕玄度，饭桌上话越来越少的小男孩，眼里渐渐没有了光。她的小月亮啊，渐渐不会发光了。

是她太过失职，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什么都想强求。

这么多年，家庭家庭没有经营好，生活生活也是一团糟，除了工作甚至连玩得好的朋友都没有几个。

“玄度，是妈妈错了。”

慕玄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努力往床边上挪了挪，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了她：“妈妈，你别哭了。我……我没有怪过你。我知道你忙，我都理解的。我知道你是想让我以后不用这么拼了命的去工作，我都知道的。你不要难过。”

“而且，”慕玄度努力笑了笑，“我其实有点庆幸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说不定那个人渣也会对你动手。”他威胁过慕玄度，如果敢告诉妈妈就连蔚宁一起打。

“他敢？”蔚宁立刻说，悲伤的氛围被打破了些许。

“好啦，真没事了。”慕玄度勉强笑了笑，他不会安慰人，能说那几句也是极限了，累了一天，浑身都酸痛，此刻困意翻涌，“我好困，先睡了……”

蔚宁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给他掖了掖被子，去拉上了窗帘，“晚安。”

第二天蔚宁没有去上班，向公司请了假，留下来照顾他。蔚宁女士听说他手机丢了，白天出去买饭的时候，重新给他买了款新手机顺便把卡也一并补办了。慕玄度拿到手机之后把软件一个个下回来，账号一个个找回来。他白天没什么事可做，蔚宁女士就算不去上班也有工作要处理，他自己找了之前没看完的《呼啸山庄》继续看，蔚宁就坐在窗边处理工作，宁静又和谐。

微信登上之后，“老杨正在凝视你”的群里发了许多条消息，都是关心他的，但是看样子，岁九耀他们没有把他的事全说出去，这让慕玄度松了一口气。

小高王子：@渡鸦 你怎么又进医院了？

这个“又”字就用的很有灵性。

搞得好像进医院是他自己乐意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