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芳会依稀听见了,觉得这声音很有几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满脑子都是那句“不加”。
他很是难耐地呜咽了一声,忽然一头磕在了床头。
砰一声响。
他不觉得疼,只觉着里头有东西在爬,顺着血管一直爬到了脑子里,弄得他又痛又痒,苦不堪言。
冯铭之不需要他了,所以他们想害死他。
冯铭之,冯铭之……他口口声声说要同他成亲,他怎么能这么对他!许芳会这么想着又向床头撞了过去。
撞到的却不是冷硬的木头,而是带着温度的手掌。
有人将他从床上捞了起来,那手很烫,掌心的温度隔着皮肤传递而来,几乎灼伤了许芳会。
他的挣扎,哀鸣,在这人面前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许芳会听见那冷硬的声音说:“拿绳子来。”
许芳会便是这时,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虎口处。
爹害他,师傅害他,姓周的掌柜害他,他们都在害他,他们想他死!所有人都在逼他去死!
许芳会恨死了,恨透了。
他将这股恨意尽数宣泄在了这只禁锢着他的手上,牙齿穿透了皮肉,他尝到了比烟土还要浓郁的血腥味。
他听见一旁传来慌张的声音,似乎想要拉开他,可始终没人上前。
那人任他咬了一会儿,然后将另一只手放在他头顶,安抚一般摸了摸。
许芳会有多痛恨大烟,就有多需要大烟。
因为太痛苦,所以异常贪恋这东西,却也因此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这两种情绪折磨着他,在他身体中形成了循环,让他愈发离它不开。
许芳会平静下来时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掌灯,四下静谧,他仿佛听见了另一道不属于他的呼吸。
接着,他被人放开了。
束缚解开的刹那,那一直温暖他的体温也消失了。
许芳会下意识伸手,攥住了一片衣摆:“冯……”嘶哑的嗓音吓了许芳会一跳,像是没反应过来,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那人握了他的手腕,似是要将衣角从他掌心抽出,可始终没有进一步动作,只说:“睡吧。”
挺拔的身影罩下来,阴影中的五官始终模糊,看不清晰,许芳会怔片刻,视线缓慢向下,落在了他直立的两条腿上。
须臾,收回了手,缩进了被子里。
…
天渐冷了,屋外刮了大风,房檐下的两只灯笼在北风中胡乱摇晃。
房里烧起了炭盆。
香云近来常往这来,待不多久就会被许芳会赶走。
他不让她留在这里,但又很想偶尔能见见她。
这天,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许芳会身边,嘴里念念叨叨,一时说她家里,一时说外头的事,张家长李家短。
说着说着便支吾起来,犹犹豫豫好半晌,终于开了口:“我听说二爷……”
她顿了顿,见许芳会转来了视线,这才接上:“他们说二爷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打量着许芳会的脸色:“我也是听说的。”
许芳会反应有些慢,过会儿才醒过神:“多远?”
“很远,要坐船,坐飞机,叫……”她想了想:“好像是叫什么颠。”香云迟疑着,转回了那个亘古不变的话题:“也不知道二爷还能不能回来。”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说,劝许芳会:“万一……你还是把烟戒了吧。”
虽然她没说,许芳会也猜得到。
冯家供他一日,未必肯一直供下去,等他被扫地出门那日,也就离死不远了。
许芳会并没有为此感到担心,他只是迷惘,迷惘过后便是空虚,仿佛失去了和这世界最后的一根纽带。
这夜,许芳会提着汤勺,温吞地向来送饭的下人开了口,问他有什么地名是带颠的。
那人想了又想,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带颠的地名,翌日跑过来,说了个大坪颠,又说:“还有个大不列颠。”
”那是哪?”许芳会问。
“不知道。”那人摇摇头:“西洋吧。”
西洋啊。
许芳会垂下头,那真的很远。
他就着米粥想了一会儿,就是这一会儿,让他做了一个十分诡异的梦。
他梦见了冯铭之。
梦见冯铭之不算什么,诡异得是,冯铭之是站着的,浑身是血,手掌抚在许芳会的皮肤上,毒蛇似的游走。
悄无声息。
许芳会知道,这是幻觉,是以并没有多心惊。
他很平静地望着床边阴森可怖的冯铭之,然后伸手,勾住他的一根手指。
许芳会这才发现,冯铭之手上似乎拿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根拐杖。
许芳会望着那两条立着的腿,感慨般道:“原来你站起来是这样子的。”
旋即,他放开了手,将身子侧向了另一边,被子下的身体蜷缩着,怕冷似的团成了一团。
许芳会很清楚,这是假的,毫不动容地闭上了眼。
次日,吴管家没来,冯仕谦来了。
许芳会没像往常那样倚着,而是规规矩矩坐在了凳子上,只是不精神,肩膀塌着,没骨头似的。
一旁下人正在烧烟,许是太静了,让许芳会有些不自在,便没话找话道:“我昨天梦见二爷了。”
他没打算冯仕谦接茬,自言自语般道:“他站起来了。”
冯仕谦的确没有接茬,许芳会低着头,觉着冯家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继续供他了,便说:“既然……”
与此同时,冯仕谦也开了口:“他的确站起来了。”
许芳会愣了愣,冯仕谦逆着光,仍旧是那副冷淡的口吻,并未就此说下去,而是道:“你该戒烟了。”
许芳会似没反应过来,冯仕谦又道:“交代不是这样给的,我当日将你送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给他赴汤蹈火。”
烟枪递到眼前,许芳会一时忘了去接,他怔怔的,听冯仕谦说:“人命珍贵,谁的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