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芳会是怕死的,没人不怕死。不管他嘴上说得如何洒脱,被冯铭之一次次掐住脖子之时,他仍会不可免俗地生出惊惶。
人死如灯灭,他也才二十一岁。
可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
八月中,即将出伏的日子,钱必安软硬兼施,从城里的富户身上扒下了一层皮,南边的流民终于得以安置。
也是这日,梧城断断续续下起了雨。
行凶的几个没等审就死在了狱里,抓到时咬死了不认,进去了便开始攀咬,互相指摘,大打出手。
天亮发现的时候已经死透了,说是打架受伤,又犯了烟瘾,没熬过去。
很快,爹也死了。
下人来报时小雨正淅沥沥砸着芭蕉,没说因为什么,许芳会却知道。
他说:“我杀了他。”
冯铭之不让他这么说:“他自己死的。”
“可那是真的。”许芳会说:“二爷,是我杀了他没错。”
冯铭之皱眉,说不是。
许芳会静一会儿:“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他不和冯铭之争论,他是主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许芳会心里知道,就是他杀的。
他将爹按在湖里,是决心要让他死的,即便捞上来还有气,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就是他杀的!许芳会执拗地想,巡捕房没来抓他,是因为他藏在冯家,他们不敢,所以才没来,可他们该来的!
当街杀人,杀的还是亲爹,他们为什么不来!
儿子杀老子,这事放过去是要天打雷劈的,可世道变了,死人变得稀松平常,老天顾不过来,没人会去细究,更没有人会记得,一句“死了”轻飘飘就能将所有的事情揭过去,连落在湖面上的鹅毛都不如。
世上事就是如此,许芳会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却从未有如今这般痛恨,恨爹,恨自己,恨这世道,可恨着恨着就泄了气。
又想,死了其实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整日担惊受怕。他闭上眼,恍然想起了那日冯仕谦将他从水里拉出来时说的话。
冯仕谦说,国有国法,说人非草芥,说冯铭之要同他成亲,纵使他不想活,也该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许芳会不懂,也不在乎,便想当然地认为冯仕谦这是在提点他,让他牢记,他的命是冯家的,即便要死,也得冯铭之开口。
…
这日后就出了伏,天儿还是热得厉害,淅沥沥的小雨并未带来几分凉意,反而更闷了。
乱了半个月的梧城看似回归了往昔的平静,实则只是表象,南边又打起来了,军阀势力盘根错节,吃空了一座城,再捞不着好处,就势必要打旁的主意。
梧城是块肥肉。
即便钱必安凶名在外,仍有不怕死的过来招惹。左不过是你吃我,还是我吃你的事。
这些大人物的事老百姓插不上嘴,虽关乎民生,闹不好就要了命,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这些事隔在一墙之外,日子照常要过。厨房里,香云正盯着药,边上有人提了一嘴,她便听了一耳朵。
算着时辰,约莫煎得差不多了,便用小碗盛了给许芳会送过去,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传来二爷气急败坏地:“不许吐!”
许芳会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