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唐万里眼神一转,又马上澄净。
“传闻中那女孩回到她的国内?”
“我不知道。”
“那这孩子是怎么来到你身边的?”
“是她自己养不活这孩子,送回给我的!当时她把4岁多的孩子送回来时,孩子已经病得离死不远了!我让她发誓与孩子断绝关系、绝不讨回这个孩子,我才同意让人救他的。”
“4岁多?他与何西儿子都是01年的……那是05、还是06年的事?”
唐万里的眼神再一转,他印象中那女孩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好像是……06年?“06年初。”他斟酌一下,答道。
何耀祖想了一下,“你跟孩子说过这事、说过他的亲妈没?”
“我怎么会让他知道自己有个这样的妈、这样乱七八糟的身世!他只需记住,自己是山海夫妇的儿子。”
“这话有人信吗,唐老弟,长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救了他,他就只是唐家的孩子。就算他妈以前是谁、现在是谁,也与他毫无关系。”
“4岁多,那孩子也记得事了吧?”
“他已经不记得了!”唐万里得意地哼笑了一声,说,“他被送回来时,年龄又小病得又重,醒过来啥都不记得了。”
停了一会儿,何耀祖又说:“还有,你把这样的一个孩子留在身边养大,不是坐实了晚星当年的事?……所以你才一直把他关在家里?”
唐万里哼笑一下,并不答话。
何耀祖觉得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关于这孩子的身世,其实私下里传闻满天飞?连个保姆都敢暗戳戳搞他,你真以为他不知道?你看他的眼神!你以为孩子就不懂、不在意这些东西?”
“知道。他不需要在意。”
“你这又是为什么呀,想留他,又不护他……”
唐万里的笑容里带着丝丝冷漠:“他只要代替晚星好好活着就行。”
“他不是唐晚星的替身!……疯了你!哎!”
对于这一点,何耀祖绝对不赞同老兄弟。但他又能如何,说到底也是家事。他只能默默祈祷这孩子没病没灾的。
刚才在祠堂里祭完祖,问了下家人们没什么安排,唐晔便自己一个人在村里到处走动。
正闲逛时,他被鼎沸的人声吸引到一个院落前。他走到门口一看,原来大家是在准备今天中午的祭祖大餐。
有个强壮的男人用强有力的双臂架起一只刚开腔破腹的猪,扔在巨大的布满鲜血的石头案台上,拿起小刀仔细地给猪刮毛。那边几个妇女在杀鸡:有人一手紧掰着鸡头,另一手拿着大菜刀往鸡脖子一割,鸡血喷了出来,妇女放下菜刀,利落地抓起鸡拼命挣扎的两只爪子把它倒吊起来,让鸡血直直滴到大碗里;另外三位妇女,轮流把手伸进还冒着白烟的大铁盘里抓出被烫得硬挺挺的鸡,开始拔毛、给鸡开膛破腹。这时有个妇女一边喊着“开水!借过”一边从人群中穿过,大喊了句“小心!”就半蹲着把手里端着的整锅开水倒进烫鸡的大铁盆里,可能还是有几滴飞溅到别人身上,她们一边躲避着一边对那个妇女笑骂着什么;刚端来热水的妇女也一屁股坐下来捞了一只鸡出来拔毛,一边和妯娌们笑着骂着。有两个挽起袖子的男人抬着半人高的几层蒸笼走到砖炉的位置准备蒸食物,那边还有杀鱼的、拿着水管冲洗巨大铁锅准备炒菜的,空气里还飘着热油炸东西的香味……热烈混乱又有序的一片人群。
靠近院子门口右边墙角下的人群稍微安静一点点,但也不是太过安静。一群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们围成一个椭圆也在干活。他们说话不像大人们那样粗声粗气,稚嫩的声音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再互相秀一下挂在脖子上耳朵上的这样那样的小饰品等,同样也欢笑声不断。
唐晔向前走了几步一看,原来他们是在洗东西。和他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围着围裙、挽着袖子,拿着小刷子在一个大铁盆旁刷贝壳的表面。小一点的几个孩子在旁边的盆里洗菜,但其实和玩没什么两样:两个小学低年级的男孩把菜叶子随便放进去冲刷一下沾上水,再挥舞菜叶往对方身上洒水;最小的那个可能才四五岁,在地上扒拉两把弄得满手是土,再把手放进洗菜盆里,把盆子里的水弄得浑浊起来,菜叶子似乎越洗越脏。
唐晔看到这样,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这时候,洗贝壳的一个大女孩从水里的倒影看到了这个特殊来客,不由得抬起头来。
“那一家的小少爷……”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小朋友的角落马上安静下来,引得大人们也向院门口张望过来。整个大场面像是一瞬间被魔法定格了。
唐晔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这时杀鸡的妇女扯着嗓子对他大叫:“三少爷,这里脏,出去吧!”
场面活动开来,但还是有各样的好奇目光投向他。
他觉察到自己这个外来者打扰到他们工作了,礼貌地说了句抱歉,正准备转身离开。
这时,坐在刷贝壳盆旁边的一个比他稍大一点的女孩叫住了他:“没事,你想看就看吧。”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拿过一张板凳掀起围裙擦了擦,放在她身边不远处拍拍,微笑着对唐晔说,“三少爷,坐吧!”
他听话地坐在凳子上。
但其实气氛已经变了——几个女孩子由高声谈笑变成小声说着悄悄话,目光不停地投向他。他看多了这样的场景,学校里很多女孩子见到他也会是这种反应,只是这几个女孩由于手脏,没有用手捂住嘴巴而已。
他突然对招呼她坐下的女孩说:“我叫唐晔。”
许是说得太轻柔,还是大人们的声音太大了,那女孩一下子没听清。她大声说:“什么?”
唐晔不由得提高音量:“我叫唐晔,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
女孩笑了,“我叫唐晓燕。”说完,她把几个姐妹也介绍给唐晔。大家又互相问了年级,在哪念书之类的。一旦开始了学校的话题,大家都收不住话头,劈劈啪啪地说个不停。唐晔也加入了话题,说起了他和同学们一起玩过的一些游戏、学校的活动等等。
他说话时,女孩们都专注地看着他的脸,突然间其中一个女孩悄声说了句什么,其他几人都嘘了她。这让他觉得有点儿不自然起来。并不是害羞,而是他担心自己具有异族血统的脸,会被她们排斥。他渐渐停住话头。
刚那个叫晓燕的女生突然问他:“哎,你们男生不是也会互相讨论女孩子吗?”
他想起他之前和何嘉南讨论过关于张宇的话题,再联想起他虽没加入话题、但却在教室里听到的别的男生们讨论的女生的长相身材的言语等,脸微微一红,小声说,“嗯,会呀!”
晓燕笑得坦然:“我们女生也会。我们都觉得,你长得很好看。”他的脸色舒展开来,大大方方地说声“谢谢。”气氛在女孩子们相互调笑的害羞的脸色里又融洽了起来。
这时候,最小的孩子跑到唐晔面前,把沾着水和泥沙的的小手伸到他面前,嘴里嘟囔着几个字。他没听清。晓燕解释道,刚才他家二少爷过来,提了一大包红包、还有一大袋子很高级的糖果饼干啊巧克力等,沿途分给村里的所有的孩子们。现在大家都对二少爷礼貌有加。她们拿了红包交给爸妈,糖果巧克力吃了一点,还留着许多在口袋里。小的孩子估计一下子就吃完了,看到大孩子们把糖果放口袋里,就拼命想钻到姐姐们的怀里想拿她们藏在口袋里的呢。
唐晔想起哥哥和自己出门时,除了吉他啥也没拿,吴姨和陈姨也没拿什么别的东西,心下了然,不由得暗暗嗤笑归秀兰这些像作秀似的无聊小动作。
懵懂的几岁男孩见这个大哥哥一直没给糖果给自己,不由得走前一步,就想向平时对待村里其他大哥大姐那样,想把手伸进他口袋掏东西。
唐晔本能反应向后想避开,但刚好小男孩也没站稳,直接扑到他怀里,刚才玩水时沾到的两手泥水、嘴角上残留的巧克力酱、全部蹭在他浅灰色的毛呢外套上。
几个大姐姐吃了一惊,怕这个新来的有钱少爷一生气会把这个闯祸的孩子怎么样,其中一个可能是他亲姐姐的,就用本地话吼了那孩子两句。那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唐晔想起时常浮现在脑海里关于一个孩子的片断——在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幼年,那个孩子不也这样伸着脏兮兮的小手向来风景区游玩的的衣着光鲜亮丽的人们要食物么。和现在这孩子有什么不同,甚至远远不如这孩子呢。他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把小弟弟圈在怀里,轻声安慰道,小弟弟别哭。
晓燕见他好像没生气,还把小弟弟抱在怀里安抚,不由得说道,“三少爷,你这人挺好的。刚开始,还觉得你们这样的人会很难接近呢!”
唐晔笑了笑,“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我们这样的人?和你们有什么区别吗?又不多只眼睛多只手。”
“噗哧!”女孩们都笑了。“有钱人啊!”
他故意皱起眉头:“你道德法治课成绩一定不怎样,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人平等。”
“哈哈哈……刚才在村口时,大家见到那个老人家大官想和你握手什么的,结果你避开了。所以在想着小弟扑向你,你会不会一生气打他什么的。”
他摇摇头,坦白说:“我小时候有过一点不太好的记忆,所以讨厌大人碰我。”
“哦!”
唐晔怀里抱着小男孩,大家互相又继续热烈地聊着学校的事、小时候的故事、村子里的琐事等。其间,女孩们把贝壳啊菜等洗好装篮装盘交给大人。帮厨的人们来来往往。
时间过得很快,不远处大人们把饭菜们都做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把东西抬出去。院落里只剩下他们。
他们七八个孩子没有动,还继续围坐在洗完菜和贝壳、还未来得及倒水的铁盘边聊着天。许是被这个大哥哥抱了许久也没讨到糖果,最小的弟弟有点不高兴了,从唐晔怀里挣脱开来,小手扬起盆子里的混着泥浆的脏水就往他身上泼去。
“你干什么!”几个女孩见状不好,特别是看起来像男孩亲姐姐的那个吓坏了,连忙紧抱着弟弟。其他几个女生也顾不上十几岁孩子心里的男女大防,赶紧来到他身边,团起自己的围裙给他擦脏水。
但浅灰纯色的毛呢外套哪是这么容易清洁的呢,虽然她们努力地擦过了,但还是有很多污渍留在衣服上。晓燕带头表示歉意,唐晔笑笑表示没事,回去再洗。
这时,小男孩的姐姐——那个叫晓芬的女孩——又发出一声尖叫!
原来,小男孩趁她手一滑,从她怀里挣开,直扑到唐晔前面,说时迟那时快、把唐晔原来揣在上衣口袋里的、刚才因整理衣服而露出一个角的、祭祖时爷爷代祖宗名义派给后代的红包,一把抓在手里,再一手把被他小手沾湿了的红包扯烂了!
好多张百元大钞散落在地上。
晓芬欲哭无泪。弟弟三番两次这样搞事儿,别说这家人本就财大气粗看着就不好惹,就算是普通人、佛都有火了吧。她半蹲半跪着,侧身护着弟弟。
在墙角下玩耍的另外两个小学生样的男孩也停了手走了过来,被地上的钱吸引了目光。
晓燕和其它两个女孩把钱一张张收集叠好,有点瑟缩地伸手递给唐晔。
她觉得非常内疚。不是像晓芬那样怕弟弟会被这户有钱人家打骂;而是,出于有远房亲戚过来玩,而她作为这小群体最大的孩子,却没带领好同村的弟弟妹妹们好好招呼客人。
唐晔观察了晓燕一小会儿,确认过她眼里的瑟缩不是因为所谓的“身份有别”后,他笑着说:“晓燕堂姐,帮我把这些钱分一分给大家吧。”
“什么?”
“我们这条村的孩子以前都是同一个祖宗,喊你一声堂姐也不过份吧。”他笑笑说。
话倒也没错,但,“你让我把你的祭祖红包……分了?”
“刚才我哥哥不是过来,给你们带了零食么。我今天起床晚了,第一次来也不懂规矩,没来得及给大家准备东西,这些钱算是请大家吃零食吧。——暑假时要是有机会再来玩,再给大家准备一大堆好吃好玩的,好不?”
“……你说真的?”晓燕迟疑着。
“嗯,反正羊城过来也不远,开车两小时不到。”
“我是说,真的可以分了这些钱?不少呢!”
唐晔笑了,“堂姐你都知道我爷爷能赚钱,所以平时在家里我也不缺零花钱呀。没事,分了吧。”他皱着鼻子向后避开,一直觉得拿现金挺脏的,特别是这还有些被泥水沾湿的。
“你该不会嫌这些钱脏,所以不要了?”晓燕看着他躲避着这叠现金的动作,恍然大悟。
“对!快拿走。”唐晔也坦白了。
“还有嫌钱脏的,真是土豪!”大家笑道。
两个小学生男孩正是渴望零花钱的年龄,现在爸妈又不在身边、拿到钱可以偷偷藏着花,早就按耐不住了,叫道,“燕姐,三少爷都这么说了,快分!”
“叫我小晔哥哥!”唐晔故意对他们板起脸,“还叫少爷的,没钱分!”
大家都笑了。
晓芬的脊背放松下来。“你真的不会打我弟弟?”
唐晔笑道,“怎么会?!……我更羡慕他,有个你这么好的姐姐呢!”
七八个孩子快速地分完,每个人揣好怀里一小叠百元大钞,脸上就更乐呵了。一群孩子高兴地拖着唐晔在附近逛着,更热情地给他介绍村里的有趣的事儿。唐晔暗暗感叹,快乐可以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