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瞅到她说话间隙,余怀之连忙道,“不用等到上元节,上元夜之前你就可以从醉春楼抽身。”
姜恩生眼底一亮,转头望向余怀之,“此话当真?”
余怀之颔首,“当真。”
姜恩生不自觉松了口气。
月色时而朦胧,时而清亮,昼夜间,霜露愈发深重。
姜恩生起身,长长舒了口气。
余怀之望着那抹单薄身影,眼底的担忧愈渐难以融化。
“姜恩生!”他忽然开口。
姜恩生转过身来,“什么?”
余怀之猝然起身,大步径直走到她面前。他饱含歉意的黑眸混杂着心疼,他嗓音沙哑,“是我骗了你。”
姜恩生眉心蹙起。
“那日匪人截棺,我只带走你一人,其实我有私心……”
男人倾言相告,她才熄灭的怒火又死而复燃,瞬间从脚底油然升起。
“我信你有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并且你排在我心中第一位,于我而言,除你之外,再无人能与你一决高下。”余怀之话声很轻,又似牵带着沉重难哽,“可我又打心底不舍将你推向这未知境地。”
“可你还是这么做了。”姜恩生打断他。
“你明知危险深不可测,可你还是这么做了!”姜恩生扬着满是倔强的小脸,目不转睛望着余怀之黑眸,忽地不自觉发出一声冷笑,“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高兴你如此看得起我,还是该替被你看得起的我悲哀。”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她心里愈发虚得慌。
姜恩生余光瞥见丢在石阶最底层的长剑,她大步流星冲过去,俯身一把拾起佩剑,折回身的同时,手中刀柄快而准的在掌心转动半圈,冰凉刀刃膈于她手臂与身侧只见,坚实闷硬的刀柄实实在在抵向余怀之左侧胸膛。
他被她猝不及防的抵怼硬生生向后退了两步,乱了节拍的心跳牵动唯一倾诉衷肠的眼睛。
他望见她眼底的怒火中,映射出他不知所措的煞白脸色。
“……姜恩生。”他薄唇微张,她的名字从他口中而出,他却没有底气将那道声音喊的响亮坚定。
“余怀之!”姜恩生中气十足,胸膛被气得一阵起伏,“我若真被安排出去接客,我就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恍然之间,长剑“哐当”掉落在地,发出一阵清脆声响。
余怀之错愕抬眸,望见她眼底只有气恼,久久不见埋怨。
那一刻,他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若她心中恨他怨他,别说她不会放过他,他也绝不原宥自己。
少女衣摆在月色之下扬起,甩在他伫立静止垂落的手背。
余怀之望着那抹单薄背影愈走愈远,最后融入黑夜之中。
那年上元节,他呆呆跟在官人身后,望着失去四肢的父亲被人用车拉着进了菜市口的胡同。
阴暗潮湿的小巷,房角边沿布满被冻的发黑的苔藓,四周弥漫着混杂气味,越往里走就越冷,是那种冷到心底发慌恐怖的境地。
小巷里住着一个二皮匠,姓姜名茂德,他们会在多位二皮匠之中选择姜茂德,是因为他的名字与众不同,听起来多少让人觉得心安。
可那人身腰佝偻着,面色发黑,他的五官是在黑夜之中不经意瞥一眼就会做许久噩梦的模样,后来,余怀之甚至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的长相,他们用到一个词,面目可憎。
但就是这样“面目可憎”的一个男人,做着这种不被人待见的营生,他的身边却有一个比幼时余怀之还矮一半的明媚丫头。
丫头一双水汪汪大眼睛,利落轻快地伴于男人身旁,时而递上缝纫用线,时而将一旁的油灯递于男人手侧,供于男人针尖沾油灯水。
她一言不发,手中举着一串只剩两颗的糖葫芦。
那串糖葫芦应该过了好几天,外表的糖浆都没了,丫头吃的时候也只是一下一下舔着,舔一下不舍地看上好几眼。
母亲为了生他大出血,他刚降临到这个世上,母亲便离他而去,一向对他管教苛刻严待的父亲,也因陪圣上微服私访突遭贼人,为护驾,父亲当场被贼人掳走,待被追回时,就只剩下身躯,手臂双腿早已不知下落。
因事出于上元节前后,为消去些不吉利的事情,当朝太后提议尽早让父亲入土为安。
于是,他们找到了二皮匠。
他坐在姜家门槛,怔怔望着父亲安安静静的被针线穿插扯整,他后槽牙咬碎了也没控制住眼眶的泪水。
正恋恋不舍嗦着早就没了糖浆的丫头闻声看过来。
然后,她拿着早已分不清是她口水还是山楂汁的糖葫芦伸到他嘴边。
“你吃吗?”
丫头嗓音清脆,像一枝野蛮生长却生的细腻的翠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