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艾伦茫然地抬起头,怀里竟然还抱着那只金光闪烁的杯盏。
几分钟前他还在和那位力气大得惊人的老头拔河。
那时圣保罗大教堂里一片混乱,估计谁都没想到会有一个蒙面的年轻人一溜烟就冲上前去和一个位高权重的九旬老人较劲,甚至毫不客气地伸手推搡。
等到那些像蜡油一样融化的怪物们反应过来时,白骑士团的骑士们已经破门而入。
之后,教皇冕下……
扯开蒙面黑布的艾伦想起那怪物,只觉后背发凉。
那简直是同类逐渐抛弃同理心和人性,异化成异类的过程。
幸运的是,桃瑞思和亚历山大一人拽住他一边胳膊,在刚才的紧要关头从怪物的口中救下了他。
随后几乎是眨眼的瞬间,有纷飞的炮火砸向繁华的城市。
紧接着,三人不知怎么回事就从教堂内部来到了外部的街道上。
“这是哪儿……?”雷斯垂德的脸上还有紧张与疲惫。
他转身,看见哈德森太太与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时一愣。
“你们两位怎么会在这里?”
哈德森太太指着路边尚未倒下的路牌,提醒他们。
【是你们来到了这里。】
组成“贝克街”的几个单词就挂在那里。
“我们怎么到了贝克街?!”艾伦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金杯,“这个该怎么办?!”
“如果接下来幻想统治世界,那【圣杯】的力量也就可有可无了。”
“它不会再是什么特殊的象征,到时候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只杯子。”
本笃说道。
桃瑞思欣喜确认眼前的老者,“老师!”
本笃微笑着对自豪的学生点点头。
艾伦有些疑惑,“幻想统治……现实?”
亚历山大说道:
“换成福音教会里常用的说法,应该就是指这凡尘俗世也将变成地上神国,主与天使降临于此地,赐福于此地,指引着如羔羊般迷茫的凡人走向幸福的彼岸。”
“真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艾伦下意识又看了眼【圣杯】。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这只金杯的力量在这种奇迹面前的确不值一提。
“但是这人世都变成了地上神国,我们还——”
拼死拼活努力干什么?
神国,抑或说是天堂。
那是传说中纵情享乐之地,没有贫穷,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只有永恒的欢乐和宁静。
【神秘学上认为‘得到什么,必将失去同等重要的什么’。】
【你觉得自己得到的那些幸福,都是平白无故的馈赠吗?】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神情紧绷,却不是因为身后不断逼近的空袭警报声。
【活着的存在才会感到痛苦。】
【如果你真的只感受到永恒的宁静与快乐,那就需要考虑上一个问题……当然,到那时,已经没有思考的必要了。】
艾琳·艾德勒转动了一下自己的阳伞。
那把刚将莫兰钉死在地面上而折断的伞骨,现在已经奇迹般重新复原。
【因为在路西法看来,这种‘幸福’是象征自己权势地位的收藏品,自然可以任由收藏、把玩、毁灭。】
这是绝多数魔鬼对人类灵魂一以贯之的态度。
高高在上的傲慢审视里,从未将大部分人类当做可以平等交流的存在。
雷斯垂德下意识看向迈克罗夫特。
迈克罗夫特说道:
【噢!这可真是误会我了,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祂指了指他们身后那化作一片废墟的公寓。
【况且现在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吗?】
艾伦回过神来,“……那我们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打开盒子,或者说救人。】
歇洛克看了眼天空。
云朵是白鸽的羽毛,太阳是白鸽的眼眸,它正静静看着地上的他们和祂们。
侦探超凡绝伦的大脑已经为其还原了这一切发生的始末原因。
【我们要去救████。】
大家露出茫然的表情,不仅仅是因为对他说话语句最后的空白感到疑惑,更是因为对这部分信息的完全缺失感到本能的不安。
人类在大部分时候,是能够通过语境中上下部分的关联,推测出语言想要表达的含义的,而众人现在完全做不到这一点。
那部分信息,以及所关联的信息被完全屏蔽,无论如何回想思索都是一片空白。
“我们是来救人的……?”
艾伦迟疑地问道。
“救谁?是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朋友们?”
“或者是贝克街的居民?”桃瑞思问。
“也有可能是苏格兰场或者白骑士团的某人?”
雷斯垂德看向废墟。
但无论是哪种猜测都更像在开启猫箱之前的刹那,本能想要掩盖他们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忐忑不安。
歇洛克没有解释那段空白产生的原因。
因为他清楚,就算做出解释,恐怕连这解释本身也同样会被抹除。
当自己记忆宫殿关于这部分同样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现在要确认的是……
歇洛克看向迈克罗夫特和艾琳。
祂们也看过来。
【没有任何记忆锚点,但‘最强的力量’应该暂时还没有抹除这份意义。】迈克洛夫特说道。
艾琳皱起眉。
【被关进盒子里何尝不是一种偷换概念……这到底是想针对什么混淆视听?】
【还用多说吗?】迈克洛夫特朝着那边废墟迈开步伐,【当然是生死的界限,也是锚定这世间是虚幻幸福的刹那,还是清醒痛苦的永恒。走吧,该去打开猫箱了。】
所有人或是坚定,或是迟疑地往废墟那里走去。
残砖碎瓦将原本的生活埋葬其中,叫人看不出它原本应有的模样。
“你们觉得经过这样的灾难,里面真的还有人活着吗?”
亚历山大搬开那些碎石时忽然发问。
炮火从天落下的时候已经将这里烧成一片炼狱,哪怕眼下火势渐渐熄灭,他们的双脚隔着鞋底接触到砖块时依旧觉得发烫。
“我不知道……”
艾伦放下那只金杯,在废墟里搜寻着那个对于所有人而言都很重要的人。
他寄希望一个渺茫的奇迹会发生,却又觉得这实在困难。
“如果他能有仪具在身边的话,说不定是有还生可能的。”
桃瑞思说着。
但在她前方的本笃摇头。
“刚刚的灾难剔除了所有的超凡力量,就算有仪具傍身,也无法使用。”
雷斯垂德不忍的目光从墙角里,那些几乎辨认不出容貌特征的焦黑尸体周围一扫而过,然后他直起身放眼再看向四周。
“问题是,这片废墟比想象中的要大。”
“只有我们几人要如何找到一个完全记不得姓名、容貌和性格特征的人?”
“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人。”
沉默站在废墟里的歇洛克思绪忽地一顿。
他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些什么。
【那么‘个人的力量’的确不够……】艾琳若有所思。
迈克洛夫特沉思片刻,然后缓缓抬眼看向天空。
祂像是意识到了关键。
【诞生于人类的幻想,又受限于人类的幻想。】
【幻想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具有极限,但现实的进步从来永无止境。】
“没有什么力量,会在本源的土壤上反客为主。”
歇洛克直言了当。
“说到底这里是伦敦,是现实维度的伦敦。”
他强调。
“既然在现实维度,为什么不去寻求其他人的帮助?为什么不调动机械来挖掘救援?”
“祈祷是在外界无援的情况里,最后软弱的手段。”
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是啊!”雷斯垂德连忙冲向街边,“我现在就去联系!”
沉默的几秒之内,【决定】已经在这个节点做出。
白鸽咕咕笑着——
【“的确已经做出了决定|选择!”】
于是它收拢了翅膀,合上双眼。
羽毛重新化作白云,瞳眸再度化作太阳,仿佛刚才部分人偶然瞥见的诡异一幕只是恍惚间的错觉。
哈德森太太看向歇洛克,温和地询问:
【你下定了决心?】
他点头。
【哪怕至此分割神秘和现实?】
哈德森太太说道:
【如果这样做,你的身份将在现实维度崩塌。】
【对于超凡生物来说,传说停止,无人在意的瞬间就是死亡的开始。】
“那么您恐惧吗,哈德森太太?”
歇洛克目视前方,看见消防车已经赶到了现场。
在杠杆作用下工作的机械拉动坍塌的屋瓦房梁,露出好似通往深渊的漆黑洞口。
众人下意识看向歇洛克·福尔摩斯。
老妇人说道:【总会有什么记录我们存在过的证明。】
她微笑着。
【人们的记忆、书本的文字、走廊上的挂画、橱窗里的工艺品……】
【而对‘死亡’在所难免的恐惧,则象征着我的确还‘活着’,所以这一点我并不讨厌。】
她拍拍他的后背,如同长辈予以一些关怀和鼓励。
【我猜你准备去找他。】
歇洛克点头,而后说道:
“我想写一份信。”
***
不管是黑色还是白色都像浪潮一样褪去。
他和祂面对面站着。
既是天使,也是恶魔的那孩子看着他。
【明明我的提案才是最优解答,但你不肯接受。】
树冠之中枝叶颤动,黑影如同纠缠聚集的蛇将那些胆怯又好奇的苹果们吓跑。
【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和帮助,那么我将杀死你,占据这具新的容器后,完成我的愿望!】
“使用暴/力诉诸自己的想法和要求时,本质上是你觉得自己已经落入下风才有的自我保护反应。”
【你难道是心理医师吗?】路西法抿紧唇看着他。
“不。”约翰说道,“但我见过不少在战争中失去父母而身心受伤的孩子。”
虽然不像魔鬼能够直观看见外部人们的选择,可根据四周剧烈的震动,和面前路西法的态度,让他敏锐地猜出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自己倾斜。
约翰深呼吸一口气,反问祂。
“在你塑造的世界里,那个恋人依旧爱着士兵,那位护士得到父母的认同与夸奖……但你真的明白他们那对爱人之间,以及那个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就如你所设想的一样吗?”
与歇洛克一同探案的时间里,他也学习尝试着让自己更多地去观察细节,而非仅仅走马观花地观看。
那位士兵死去时,手里落下一枚女戒,戒指里侧两个相互依靠的名字已经被特意划去,外侧有娟秀的小字写着一对怨侣分开的原因——你爱酒精和自我埋怨,更甚过爱我。
那位护士对自己父亲的态度更是明显,当她的父亲从车厢里拎起拐杖下来时,她的身体下意识摆出了想要蜷缩防卫的态度。
这是明显被殴打过想要自我保护的动作。
也许今后那个酗酒的士兵可能改过自新,重新追回自己的爱人。
也许那位护士最后那句话,并非是渴望与家乡的父母再会。
但这些细枝末节的痛苦,与人类本应自我理解、消化,最后得到不同前行道路的可能,都被扁平可悲的虚幻一起抹杀,再被套上永恒不变的“幸福之壳”后停在某个凝滞的瞬间。
路西法的声线逐渐变得尖锐起来,如同始终未达成自己心愿,而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的孩子。
【我杀死你只需要几秒的时间!】
和需要狼狈在巨树仿佛即将倾颓式的颤动中,勉力保持身体平衡的约翰不同,路西法平稳地赤脚悬浮在距离树干表面几厘米高的空中。
女孩的白色长裙扬起一角,祂伸出手来,指引着自己身后无往不胜的黑影大军向面前的人类杀去。
在这短暂的瞬间代替他,祂就能继续在现实维度“活下去”,继续构建自己理想中完美幸福的神国!
约翰在茂密的树冠里急行。
那些细长如蛇的黑影像是长了眼睛的子弹,不咬住猎物就不会松口地从四面八方包抄袭来。
约翰不打算正面迎敌。
即便祂是个孩子,但当孩子学会使用危险的火/枪,并毫不在意珍贵生命随意开火时,其本身就成了比枪/支火药更危险的存在。
他知道,现在自己要做的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熬过这短暂又漫长的几秒,让现实的铁锤彻底敲开幻想的卵壳,就意味着人类的生死能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非被一个外在的力量彻底凝固静止。
没有固定形态的黑影凝结在一起时,仿佛无面的野兽横行在足以当做城市主干道的巨树表面。
约翰转身扑进绿叶之中,希望借那些枝叶减缓它的速度。
但那只凶猛的野兽没有自我的意识,却被超凡力量武装出足够坚硬的铁蹄。
茂密的枝叶仅能为弱小的人类争取一秒不到的喘息时间,就彻底被黑影撕碎。
成熟程度不一的果实们感觉到栖身的大树正在不堪重负地震颤着,它们哭喊着聚集到白鸽的身边。
【“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就要死了!”】
【“果树会倒下吗?我们还能活着吗?”】
听到果实们七嘴八舌的哭喊声,白鸽鲜红的眼里反而充满了兴奋。
它大笑起来。
【“人类已经做出选择,现实维度将彻底和超凡维度分割!”】
【“既然害怕死亡|消失,那当然要求生|留住!”】
【“各位,做出选择|决定的时候来了!”】
——是留在现实维度成为短暂的创造者,还是前往深渊维度作为永恒的幻想物。
约翰狼狈躲闪着后方的攻击。
他看向白鸽。
“两个维度……分割?”
白鸽愉悦的说道:
【“没错!”】
【“很快现实就是现实,幻想就是幻想!”】
果树颤动得越来越厉害,整个树干都像失控的巨轮往侧方倾斜。
【一分钟后,这个世界上现存的超凡力量将被剥离。】
【从此,拥有各种超凡力量的仪阵、仪具都将不再发挥应有的作用。】
【至此,通常情况下,使者、恶魔、天使、魔鬼等称呼都将成为不具备实际意义的词汇。】
【人类将只是人类!】
白鸽扑打着翅膀,速度由慢渐快,最后它身后的树干表皮竟猛然裂开,枝条再也无法缠住展翅的白鸽。
那道纯白的身影冲向天空的刹那也抓住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如同翱翔宇宙般能够远距离俯视这棵几乎称得上是顶天立地的果树。
此刻在这分不清黑白颜色的茫茫天幕中,约翰才发现他刚刚以为跑过的笔直树干区域,其实已经被某种看不见实体的力量压缩成了扭曲的球体。
树木枝叶如同被写不出后续文稿的作家暴躁捏成一个扭曲的镂空废纸,无数道路在那奇异的空间里交错延伸,最后又不知通向何处。
随着白鸽挣脱树干,那扭曲的球体就如某种植物的根部开始发芽。
鲜绿的嫩芽从球体两侧不断生长,上半段以极快的速度生长为约翰记忆中最常见的一棵果树模样。
它显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而且比起无机质的植物,反而更像是一个稳定的港湾。
在这棵绿色果树的对立面,从同一个根部,以同样速度生出的新生巨树却显得更加瑰丽梦幻。
空荡荡的枝干好似以透明水晶为原材料制作的精美工艺品,云雾化作绸缎缠绕着没有绿叶的树冠。
远远看去这棵巨树无比美丽,却又脆弱易碎。
原本待在球形根部的果实们犹豫起来,像是在疑惑和焦虑自己该选择哪一棵树作为自己新的栖息之所。
挣脱束缚的白鸽低头和他说道:【约翰·华生,你有很多朋友选择了那边的世界。】
【作为最终那颗‘果实’的拥有者,你也拥有着‘可以反悔的力量’。】
【你要更改之前的选择吗?】
约翰看着那流光溢彩,倒悬生长的巨树。
他摇头。
“虽然很想再与他们见面,可我更希望自己能记录下祂们的亲切和善良。”
【对于被分割的超凡世界来说,遗忘是一种死亡,而你确实是救死扶伤的出色医者。】
白鸽如此说道。
约翰看着那两棵树纠缠在一起的根部。
“虽然将两个世界分开,但它们依旧有相连的部分吗?”
【那仅限于‘相信着神秘’的人。】
就在这个瞬间,从那错综复杂根部位置延伸的黑影,好似溺水垂死之人骤然伸长的双臂双手拽住了约翰的腿部。
一股难以抵挡的拉力从下方传来。
白鸽抓住他肩头的衣物被撕裂,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坠落。
失控感压着他从高空不断骤降,紧随其后的就是枝叶拍打在身上的轻微触感。
那种感觉并不疼痛,更像被风吹散的泡沫一样难以察觉。
果实们部分化作白鸽飞向晶莹剔透的巨树,部分仍旧保持原样游向枝叶茂密的绿树。
他和它们相遇,交错,再分开,最后跌入梦幻和现实交错的根部地带。
在两个世界即将彻底分离的最后时刻,路西法抓住了他。
黑影在这孩子愤怒心声的号召下聚集在祂的身后,犹如漆黑的羽翼伸展出恐怖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