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指着藤蔓连结而成的绿墙。
杨时捡起断剑,随便几下斩断藤条,破开一个小口。
绿幕后野草纵生、荆棘缠绕、满地潮湿,黯淡无光的黑绿色彩铺天盖地降下,风穿透绿幕,枝叶窸窣,在逼仄无声的环境中无限放大。
妇人拉过杨时,唇角发颤,她脸上被荆棘所伤,横七竖八的伤口在幽幽微光下显得狰狞,因为神情过分激动,已经结痂的伤口破开裂纹渗出血珠。
江映扯住要一同跟过去的陆千景,望向前面。
愈看深处,头顶枝叶愈加繁密,膝盖掩在乱草之下,看起来触手可及的一方洞穴,杨时与妇人一深一浅走了许久,似是还在原地踱步。
杨时几乎是被妇人拖拽着走,他尽力想走得平稳,可心力不足,几次想强行穿过及荆棘,又被枝叶推阻踉跄倒退回来。
“杨时。”他朝前头那人道,“杨夫人与你表哥一时半会走不了,不如先去告诉你父亲,让他派人过来。”
杨时扭头直视回来,那目光黑沉沉、空洞洞,每一个字都从牙冠咬出:
“你是他派来的?天还不亮他就让你带兵围了杨府,事到如今,我还能信他?”
“你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抄了杨家?就是为了彻底和杨家做个了断,他想保下你和你母亲。”
陆千景听得一阵眩晕,脑袋里面千头万绪,直觉有什么不对。
谢诚为划清界限而灭妻族,所有人都会称赞谢大人高风亮节、大义灭亲。
谢诚根本不在乎杨家人。
不就是几个声名狼藉的亲戚,有什么大不了,死了就死了。
那些人死绝了他心里也不会起一丝波澜。
但他又不是完全没有半点私心,他想要自己的妻子活着,却自以为是地觉得杨夫人与杨时能像他一样,对发生的所有轻描淡写,一笔揭过。
杨时扬手斩断几根藤条,嘲讽道:“所以我和我娘还得对他感恩戴德?”
江映道:“你去与不去杨夫人伤势都不会好转,去了也是无用,又何必要去?若她伤势过重......”
杨时哽了一下,强撑出来的倔强瞬间被抽走。
他蹲在地上,额头埋进手里,绝望道:“若她伤势过重,救不回来,我便与她一起死在里面,用不着你们操心。”
“哼,没他操心你还能在这里哭?”江映冷然道,“杨家是什么样子你最清楚不过,你不想让谢诚过来无非是担心你你表哥的安危。”
杨时当即抬起眼。
见他如此,陆千景心头漫上一点凄凉。
偏偏江映说的没错,当此关头,他置身事外,总能更清醒些。
洞穴里受伤的不是他在乎的人,他无法感同身受,那些所谓的客观冷静于杨时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朝江映手臂拧了一把,示意他别再说。
妇人搀着杨时,泪水泉涌:“公子小心,夫人是受了些伤,夫人现在最想见的就是少爷,要是连这最后一面都见不着,那夫人可真是......”
她用袖口抹泪,每一个字都直击杨时要害。
杨时泪眼婆娑,眼眶泛红,哀痛、愤怒交织错乱,嘴唇动了动,“千景,你快回去吧。”
说罢他跟那老妇朝前走去。
陆千景如梦初醒
脚下杂草纵生,草尖泛黄,枯沉的死气蔓延开来,杨时和妇人走过的地方草地重新闭合,让人寸步难行。
“找到杨夫人了,就让他自己去吧。”
江映拉住她手腕,岂料她手上大力一抬,仿佛恨不得把他甩得远远的,再也不许靠近。
他凝视着她,她对杨时的在乎远远超过他的预想。
才一夜未见,观她目光,他惊愕地发现那里面竟全是杨时。
十几年前孩提时的一点回忆,当真值得如此?
为什么陆千景要这么在乎他。
与杨家沾亲带故的人,都一样的罪孽深重,都该死,不是吗?
他收回思绪,他也只能这样想想,于事无补,反而更容易刺激她。
他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把她找回来,哪怕有些磕碰,他也能容忍。至于是非善恶,孰黑孰白,又有什么重要,不要南辕北辙才好。
寒露顺着叶尖低落,像是什么人在哭。
“对不起。”
陆千景低着头,真心实意道。
江映胸口剧烈起伏,一直拼命压抑的郁愤如岩浆喷涌而出,眼眶鼻腔密密麻麻泛起酸涩。
她还知道她对不起他?
若没有这句话,他还能继续隐忍,而被她一本正经道歉后他忽地有些茫然。
她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三个字,她觉得她很过分。
他不眠不休找了她一整晚,他一点也不想管谢诚的家事,要不是因为她。
他咬牙切齿道:“他们无论怎么样都是自找的。”
“我知道。”她平静道,两行眼泪却落了下来,她狠狠咬住下唇,略微侧身,抬眼掠过洞穴,丛林森然,鬼影婆娑,是一处绝佳的藏身之所,又过于凄清,突兀的树枝好似妖鬼枯爪,无端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她垂下头,没有说话,好似无可奈何终于要放弃,良久一声轻叹,万一杨时和杨夫人真的死在这里,她不会好受。
江映被她一声低叹叹得唇角微浮,揽过她薄背,感受双肩轻微的颤动,他知她此刻还在犹豫、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