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轻描淡写的道,“我是来找极乐城的。”
“极乐城”这三个字勾起了纪凛些许不好的回忆,她胸口有些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生剜了一块血肉。
极乐城、迷失域、纪南亭……
所有的一切都在刺激着她的神经,都在刺激着她心底最不愿触碰的那块区域。
恶意攀附上心头,纪凛冷笑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个逃兵。”
在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空气瞬间沉寂了。
外面的风声和喧哗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世界传来,此间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最亲近的人永远伤人最深。
她知道她害怕迷失域,她也知道她忌讳别人说她是逃兵。
那个在门派的角落的姑娘听闻别人谈起宁安公主的时候,听见别人说这个亡国公主是全天下的叛徒的时候,说她是罪该万死的逃兵的时候,她只会一个人偷偷地抹着眼泪。
她本以为向令颜会像以前一样隐忍不发,没想到她这次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
“随您怎么想吧。”她的眼里泪光闪烁,但是语气却没有柔软半分。
“她没有逃!”在结界外恢复意识的贺琳琳带着哭腔说着,“宁安公主从来都没有逃啊!”
结界内的女人落下了一滴眼泪。
其实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心理,可能是被误会太久了,心里终究是委屈的。
她有时候会告诉自己忘记过去,她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是将军之女,她现在只是祝由术师向令颜。
就像和尚出家后会与曾经的俗世的自己划清界限。
祝由术师没有这个传统,但是她就想忘记过去。
那太痛了。
可是被误会了这多年,还是想有人能听听她的辩白。
也不是说让世人理解或者认同什么的,只是这万千的辱骂污水泼在她的身上时,她也想有人帮她擦擦眼泪。
她心里最敬重的师父从未问过她当年的任何事,每每看她的眼神里都透露着些许的鄙夷和冷漠。
她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可是到最后的最后,当她听闻南派大火,纪南亭和东川先后死于南亭夫人之手,当她也被万人唾骂孤立无援的时候,向令颜在心底是生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
她很想去问问纪凛,被误会的感觉怎么样?没有人听你辩白的感觉如何?
可是事到临头,当她真的看见纪凛的时候,那些讥讽的话语却卡在喉咙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遮住了脸,拼死从那些那些疯狂的祝由术师手下救下了纪凛。
那天下着暴雨,她曾经高高在上的师父在雨中脆弱的像一朵白色的小花,凋零得不成样子。
她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渗着血,双眼里带着阴翳,不过轻咳了几声,大量的鲜血便从喉间涌出。
“为什么要救我啊……”她听见纪凛哭着问她道,“为什么救我……我真的好累啊……”
泪水夹杂着雨水滑落,像是落进了向令颜的心里。
她莫名有些火大。
在那一刻她才猛然发现,原来在她的心里她早已把自己的师父奉上了神坛。
她没法看见神明陨落,没法接受神明这么脆弱的模样。
“我不救你救谁!?”她几乎是暴怒着对纪凛吼道,“你必须好好活着!不然大师兄就白死了!”
她的声音和雷声相伴,尾音落下的时候天地都仿佛震颤了一瞬,可是纪凛却像是完全没听见一般。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自言自语道:“我真的对吗……东川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尽……”
她喃喃不休的说着向令颜听不懂的话,这样隔绝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
“您振作一点!”她伸出手用力的帮纪凛抹去脸上的泪痕血迹和落下的雨水,扶着她的双肩大声的吼道,“您曾经教我的,‘纵百年身死,负千古骂名,吾志所向,一往无前!’”
倾盆暴雨不休,天边闷雷滚滚,一声惊雷落下,闪电的白光照应着彼此在雨中的面容。
她看见纪凛怔在了原地,眼眶通红的看着她。
那是她师父第一次眼里有了她的存在。
向令颜不方便带她去找南派的幸存者,现在天底下的祝由术师都恨透了南亭夫人,包括这些南派旧部。
她只好找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让纪凛休息,自己则想去找点草药帮她疗伤。
她伤的真的太重了。
向令颜真的觉得她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这些伤足够一个普通的祝由术师死个千八百次了。
但是纪凛却不想疗伤。
“我要去找阿北……”她沙哑着应声说道,跌跌撞撞的就要往外走,可是却力不从心,还未走出几步就跌倒。
“您不要命了!”向令颜赶紧上去搀扶着她,“受这么重的伤还乱动!啧,体温怎么这么高……”
“我……我要去找阿北……”她喃喃不休的说着,还想往外走,却被向令颜一把按了回来。
“这个阿北又是谁?”向令颜这段时间听见她说了好多胡话,人都要麻木了。
她并没有把这个名字往心里去,只是反问道:“您现在连我都打不过,您出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但是纪凛像是完全听不见她说话一样,还是执意要出去。
向令颜没法了:“那我跟您一起去吧……”
她话还没说完便哑了声。
纪凛伸手拦住了她。
向令颜抬眸,只见她双眼布满浅浅的阴霾,但是神色却平静如常。
她脸色太过苍白,可是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用沙哑而虚弱的声音对自己说道:“你不必陪我的……”
向令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泛起了一阵酸楚。
可我想陪您去,她在心里说。
这个世界里师父是她唯一的羁绊了,要是连师父都没有了,那活着未免也太孤单了。
可是纪凛态度很坚决。
“祝由术师不能干预人间的事情,我犯了戒,活该遭天谴,”她虚弱地哂笑道,“但是你不一样,”她说着,郑重地看着她,道:“你好好活着,令颜,带着南派幸存的弟子好好活着。”
“不,我没那个能耐,我不行……”向令颜看着恳求道,她看见纪凛还想说什么,却先她一步堵住了她的话头。
“我们等你回来,师父,”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说道,“你带领我们复兴南派啊,师父……”
少女的哭声回荡在山洞的每一个角落里。
纪凛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女孩固执地等待着她师父回来的身影,可是先一步到达的是人群的欢庆声。
南亭夫人死了。
这个无恶不作的女人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还一把大火烧了南派,逃亡时刺杀了东川,最后死前还拉着整个北派垫背。
真是个祸害。
真是个祸害……
那天清晨天空里飘落着濛濛细雨,向令颜仰面看着天空,低声说着:“她不是……”
可是她微弱的声音很快湮没在了众人的欢呼声里。
雨幕下少女的身影渐渐和曾经那个一遍遍跟人辩白的宁安公主重合,只是一个歇斯底里,一个满目疮痍。
没有人会听见她的声音。
包括自己最敬爱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