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敏锐多思,定能察觉到众多新兵的浮躁。将军对这些新兵毫无了解,又不知其中的缘由,便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的行为不妥,动摇了军心。”
曹昂早已练就了藏匿情绪的本事,可面对顾至精准的推断,对着那仿若读心一般的断言,他还是稍稍抬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对方。
顾至随意说了行旅路上发生的事,好似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旁人:
“曹将军棒打权贵,治下有方,并非昏愦眼拙之人。小将军一个照面,就看出了新兵们的浮躁,行了一路的曹将军自然也不会粘着眼,视而不见。”
他缓缓道。
“一则,这些新兵并非行伍出身,大多都是瘦弱不堪,稍有几分力的贫农。他们为天灾与兵祸所迫,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了一口吃食奔波挣命,对军纪与世情缺乏了解。即使没有这件事,也有旁的事让他们浮躁难安,这本就是不可避免的。”
曹昂听得极为认真,不管是表面,还是深里,都没有任何质疑的意味。
顾至看得心奇,原本的随口一提,变成了随口两提。
“二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随之变得郑重,
“若小将军是主帅——新招募了一大班人马,数以千计,且你对这一千人都十分陌生。那么,作为主帅,小将军要通过什么方式,从中选出‘得用之人’?”
一千个新兵,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不少。
考核一个人的品行能力尚且需要许久,更遑论这一千个人?
他们本就缺乏人手,派亲信去考察也不现实……
曹昂心中一动。
什么样的事,能快速地对士兵进行筛选?
曹昂想通了前因,一直隐隐纠缠的眉,终于在此刻展开。
不需要多么严格的考验内容,只需观察士兵对“异常之人”的反应,就能对新兵们的心性探知一二。
曹昂认定这是曹操特意布下的一个局,再看顾至这位“里应外合”的囚徒,心中豁然开朗。
“为了这一场‘考验’,倒是委屈了先生。”
在曹昂看来,顾至为了配合曹操考验新兵,一路坐囚车而来,付出甚多。
他停下车队,下马来到槛车前,准备亲自打开车门,将顾至请出来。
在曹昂下车时,顾至尚且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当曹昂说出“委屈”二字,行了一个珍重的士礼,顾至立即看明白了。
知道曹昂误会了什么,猜出他心中的所想。
槛车还未被打开,曹昂的手刚搭上槛车门锁,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将军想岔了,我可谈不上什么委屈。”
曹昂利落地开了锁,正要拉开槛门,却被另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按住木栅,制止了。
错愕地抬首,撞进一双滚了琥珀蜜色的眼眸。
那双眼中带着浅薄的笑意,宛如冬季湖面上的树影,虚缈迢遥。
“这门还是别开的好。迟早要再进的,何必折腾?”
曹昂缓缓松开了手,犹疑不定:
“你……”
“这可不是我与曹将军的共识。”
顾至亦松开了槛栏,倚着后方的木栅,
“曹将军不过顺势而为,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换句话说,他是真的囚徒,没有任何隐情。
曹昂听懂了言下之意,内心却是愈发糊涂。
假设这人说的都是真话。
离开槛车,舒坦一些不好吗?
怎么……对这槛车无比满意,恋恋不舍似的?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
“先生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终究没有将称谓换回来。
尽管顾至与他年岁相仿,他已无法将对方视作寻常的同龄人。
“投桃报石罢了。”
不是投桃报李,而是投桃报石——投之以桃,报之以石。
在这位奇异之士看来,他的提醒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不值一哂。
曹昂没有再开口。既然顾至不打算离开槛车,他自然也没有强压着请人离开的道理。
这支车队入了城,停在一处还算宽阔的旧宅前。
这并非曹操父子原来的家,是雒阳焚毁后,被富户所弃,荒废在此的一间旧宅。
河内郡与雒阳所在的河南尹毗邻,董卓在旧都雒阳所放的大火虽然没有烧到这,却也吓走了河内郡的住民。
再加上董卓在雒阳的那段时日,曾猖狂地带着士兵劫掠京畿附近,河内郡的富户鲜少逃过他的毒手,几番叠加之下,如今的河内郡,竟与雒阳一样萧条,渺无人烟,连郡守、郡府的官员都逃了个干净。
也因为如此,这块“无主之地”成了曹操临时的驻地。
曹昂望着比塞外草原还荒凉的内城,莫名觉得压抑。
他知道父亲的打算,若能找到一处真正的驻地,管辖一众……
心绪翻涌间,众人已踏入庭院。
这座宅子从外面看尚算宽敞,但因为人多,里面加盖了几间房屋的缘故,一进入庭院内,就已挨近堂屋。
在极差的隔音条件下,即使堂屋的门关着,也免不了泄露一两句声响。
正望着前方出神的顾至,依稀听到了里头的议论。
“荀氏已离开故土……荀文若……”
曹昂认出这是陈宫的声音,抬袖掩口,咳嗽了两声。
谈话声顿止。
片刻,堂屋的大门打开,陈宫出现在门口。
“大公子。”
“先生。”
两相寒暄,客套了几句后,陈宫将视线转到那硕大的槛车上,当即眉头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