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路上,沈穆的身体状况非常不佳,他整日昏沉睡着,提不起一点精神,吃饭更是难题,每一回顾如珩都要劝着哄着才能勉强吃上两口,稍有不适就会反胃呕吐。
沈穆也不想这样,但身体不由他控制。折腾几回后,顾如珩抱着虚弱不堪的人,触碰着他日渐消瘦的腰背、伶仃的腕骨,焦头烂额,几乎无计可施。
好在汤汤水水是可以喂进去的,只要少沾荤腥——顾如珩每天亲自炖汤,但凡是肉汤,必要把油全部撇净,一点油腻都不要,辅以滋补的药材一起,按说这样的汤味道肯定不会很好喝,顾如珩却有自己的独门秘方,把汤做得清甜无比,沈穆便也能勉强喝进一些。
马车走走停停,走了快两个月才到了京城。
凌宇凌淼骑着马在马车两旁护卫,发觉离城门还有十多里,守卫却异常严密,互相对视一眼。
凌宇扬声道:“大中午的,路上竟然没有人……京中出什么事儿了?”
凌淼:“不会吧,不过这腰牌和路引查得确实勤快。”
柳絮打开车窗也好奇地探出头望了一眼,给沈穆他们送去热水的时候就多了一句嘴。
顾如珩原本想把这个事含糊过去,无奈沈穆蹙着眉问了两声,他才答了。
“是纯妃要离宫,所以才会这样肃整——镇北军名不虚传。”
顾如珩拧了帕子给沈穆擦擦手,沈穆瘦了太多,指骨越发突出纤瘦,原本养出的淡粉色的指甲现在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惨白惨白的。
顾如珩刚刚喂了一点点鸽子腿上的肉给沈穆尝尝,腥倒是不腥,防着他反胃,在他胃腹打着转轻轻地揉。沈穆昨夜没睡好,这会儿困着,伏在顾如珩怀里假寐,闻言“唔”了一声。
这是要他继续说的意思。
顾如珩慢慢详说:“纯妃回宫去照顾顾知意,刚开始还好,后来顾知意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肯让她进萃华宫了,纯妃整日哭泣,只能靠着问萃华宫服侍的宫女来了解顾知意的情况……这件事还惊动了太后,太后斥责皇后教子无方,父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眼下顾知意已经没有什么大碍,纯妃回来一趟闹得合宫不安,也没什么好留的,皇后就替她跟父皇提了,准她回佛寺清修。”
沈穆花了点精力才搞清楚这几个人的关系。
“那纯妃……”沈穆按着心口喘息两声,顾如珩替了他的手,缓缓按揉。
沈穆蹙着眉,他的身体有能量撑着,按说不至于这么虚弱,但也许是这具身体确实到了一个比较疲惫的时候,病了这些年,早就是强弩之末,这会儿又舟车劳顿,更吃不消了。
他总提不起气来,闭了闭眼,顾如珩一直轻哄着说不着急,良久,沈穆才说道:“既然、凑巧遇见了,那就,咳咳,去拜见一下吧。”
“你身体不舒服,去见她又要走路又要行礼,纯妃孤僻,还不知道她肯不肯见,太折腾了。”顾如珩爱怜地吻了吻沈穆的鬓角,“不去好不好?”
沈穆摇摇头,一摇头,又开始发晕,迷迷糊糊的哼了一声,顾如珩立刻注意到他的不适,往他的太阳穴抹了一些药膏,清清凉凉的,一股薄荷的味道。
看他好了一些,顾如珩扶着他的脖颈起来,垫高了靠枕,再扶他躺下。沈穆这会舒服了一点,没这么憋气了,就抓了顾如珩的小指,微微笑道:“碰见了,就去见见,这一位。”
如珩前一世投的是镇北军……他想趁此机会见一见那位严大将军。
顾知意伤得这么严重,事件处理得又是这样潦草……纯妃不可能一点不知内情,那便带如珩过去瞧瞧这位纯妃的态度,他好做下一步的安排。
沈穆难得这么坚持,顾如珩败下阵来,让柳絮去拿衣服。
·
纯妃暂时停留的住所是城外的一处驿馆,简陋归简陋,基本的东西都齐全。
沈穆递了名帖,就站在门口等候。
守卫是很森严的,纯妃喜静,不见太多生人,所以只有沈穆和顾如珩能到此处,剩余的车马都停在了外围。
纯妃很惊讶这位在宫中时常听见,素有美名的沈先生会特意来拜见她,而且竟会这般巧,会在她即将离京前一日碰见。
“那就让他们二位进来吧,”纯妃扶着丁嬷嬷的手走入正厅,“我也很好奇这位沈先生。”
她没有等很久就听见了宫人的禀报。
这驿馆离京城不远,但许是位置不太好,总显得阴暗湿冷,这会儿正是倒春寒,所以屋子里烧了好几个炭盆,显得闷,但当她看着这两位走进来之时,这间简陋的房屋却似变了样,好像一瞬间光华遍布,倒应了那个“蓬荜生辉”的成语。
隔着一道帘子,纯妃打量着堂下二人。
稍显清瘦,满身书卷文气,瞧着病体虚弱的那位应该就是沈先生吧。
看来传言不虚,不过此人的容貌确实是极好的,气质温润,好似没有半点攻击性,但她听严霜说过,这个沈先生看似无害实则手段凌厉,有些时候却又出奇的心慈手软,行事对得起“清正”二字,又多了些圆滑周到。
是个十分完美,挑不出半点错的人。
纯妃又转去看沈穆旁边的人,他行过礼后,全副心思都在旁边人的身上,以守护者的姿态一直小心搀扶着——长相与陛下年轻时很是相像,小小年纪,身上的气势却是很足了。
纯妃不知怎么叹了口气,丁嬷嬷转头与她对视,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酸楚和痛苦。
纯妃让二人坐下喝茶,稍微寒暄了几句。
沈穆刮掉浮沫,浅浅喝了一口,这茶好奇怪,苦涩异常,到了喉咙又反甘甜,刚要再喝一口,就被顾如珩出声阻止:“老师,服药期间,太医说了要少喝茶。”
沈穆就把茶盏放到了一边。
“二殿下很关心沈先生呢,”纯妃笑道,“听闻沈先生身体不是很好,本宫得了陛下赐的一些人参,都是年份久的,一并送给你们吧。”
沈穆连忙推辞,纯妃抬手止了他的话:“二殿下受伤之后就去了苏州投奔沈先生,本宫知道,那祛疤的方子定也是你费了心思寻的……知意不懂事不肯用,那本宫就替他领了先生的情,先生能想着我们知意,我作为他的母亲,心里是很感激的,面对二殿下,也愧疚难安。”
“请沈先生收下吧,算是我为不懂事的儿子尽心。”
这位纯妃说起话来柔柔弱弱,但话语之中有礼有节,自带坚韧,沈穆道了谢,问起顾知意的情况。
“他伤得太厉害,全身上下都是伤,看着揪心。”纯妃擦了一下眼尾,“年纪轻轻的就没了一只眼睛,唉,他不许我去看他,也不给我碰……我透着屏风的缝隙去瞧,心疼难忍。”
纯妃起身绕过帘子,沈穆见着一个弱柳扶风的秀丽女子款款走了出来,行至如珩面前福了一礼:“我替知意给你道歉,他自作自受,殿下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与他计较了。”
顾如珩有点错愕,他没想过她……会主动替顾知意道歉。
毕竟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包括始作俑者给他道过歉,或者有过一丝歉意。
但是不该由她来道歉的……顾如珩眸光闪烁不定,应该是那对母子,给他和纯妃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