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呢?
刚才皇帝还说,他在等一个结果?
呵。
沈穆好像突然被打通了关窍一般,眼皮重重落下,身上不自觉有些战栗,头一回有心惊胆战的感觉。
但沈穆还要再说,沈辕却疾步挡在他的身前掀袍下跪:“小儿无状,请陛下恕罪。”
皇帝拂袖而起,挥挥手亲自扶沈辕起身,示意无妨。
“沈卿面对一素不相识之人尚能出手相助,可见其善良赤诚,我大盛正是需要这样的人效力。”
沈辕连道“不敢当”。
“朕有一件难事,正好沈相也在,不如替朕参谋参谋。”
皇帝带着沈辕往殿外走去,大殿的门没有关,留出了两人宽的间距,日光照射进来,将皇帝的身影渐渐拉长,黑影恰巧覆盖遮住了跪在大殿中央里,因为太过疲乏微微弯曲了身子的沈穆。
皇帝站住了脚,偏过头去,笑容里都是试探,“原先春闱的主考官涉及大案,不成想还没来得及审他就死了。但是当今朝中众臣,朕思来想去,还是琢磨不出一个人选。”
沈辕装作不在意地扭头去看仍旧跪伏在地的沈穆,然后转向皇帝。
“与黄躜同级的吏部侍郎章焕,博学多才,或可用?”
“不可,”皇帝摇头,“此人行事不稳妥,且春闱之中,有他族弟。”
沈辕想了想:“不如让尚书李郤阳担任,此人勤勤恳恳为官十数年,从无出错,且臣听闻,他的弟弟原应参加明年春闱,但却突然病重,返回乡里养病了。”
皇帝笑了一声:“沈相,你瞧瞧,现在满朝大臣都是些老骨头了,朕是想多让些青年才俊出头。”
沈辕连忙笑道:“是臣考虑不周了,陛下高见。”
两人笑谈着这件事关于数万人参与的考试,似乎旁若无人——直到皇帝有意无意地发现沈穆竟然还在大殿里,才开口道:“沈卿怎得还跪着?大监,还不快扶沈卿起来?”
胡大监倒腾着步子慢悠悠来到沈穆身前,俯身问道:“沈先生,请起吧!”
静默。
沈辕皱紧了眉,往沈穆的方向走近一步:“沈穆,陛下让你起来!”
还是没有动作。
沈辕心一沉,沈穆这会儿不会又犯了从前的呆性吧?非要在这儿跟陛下辩一个是非曲直才肯罢休?!
胡大监感觉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沈穆的肩,沈穆动了一下,然后软软地往一边倒去。
沈辕顾不得什么,立刻越过皇帝冲上前抱着沈穆,抖着手拨开他的发,长发掩下的容颜苍白如雪,嘴唇甚至是发青的,胡大监惊呼一声,连忙丢了拂尘跪在地上去掐沈穆的人中,触手就是滚烫的鼻息。
胡大监脸色大变,沈穆居然活生生的烧晕了过去?!
皇帝沉了脸色:“传太医!”
胡大监用力猛掐,沈穆蜷着身子咳了两声,一下推开胡大监的手,吐出了瘀堵多日在胸口的血,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皇帝看见了地砖上黑红的血,又抬头去看沈穆的脸色。
“沈卿——”
深色的瞳孔茫然转动,沈穆望向四周,他呼吸不畅,像是沉溺在深海之中,有一种失重的感觉。
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看着他。
只见沈穆摇摇晃晃的坐起来,然后稍显狼狈地换作双膝跪地的姿势,一拜到底:“臣,今日无状,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说话,鹰眸牢牢地盯住眼下这个看似乖顺、俯首帖耳的青年。
沈穆这个人,可没有那么老实。
从他第一眼看见这个青年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深深的不舒服。
他坐在龙椅上十多年了,沈穆是第一个,对他全无畏惧,甚至可以说是不放在眼里的人。
顾青禹摩挲着手下的佛珠,青梧书院果然不是徒有虚名。
能教出这样的人来,嗯,一身的硬骨头,或者说是,傲骨?
骨头太硬的人,不好用,但这人确实特别,也很适合去做知行的老师。
既然不好用,那就想办法让他好用——华榕的确是一把十分堪用的刀,但这把刀太锋利了,过去世家势大,用他去冲锋陷阵自然是好,省心又不费力,但如今的情势不同了。
世家渐渐收敛起他们的锐气蛰伏,寒门崛起的速度很快,看这情况,现在反倒是对世家弹压太过,这么下去,逼狗入穷巷,难免会伤了自个儿。
况且现在还不到时候,顾青禹是个很有耐心的猎人。
做事要干脆,要一击即中,只要出手,就不要给他们能重来的机会。
没见王家蠢蠢欲动,居然私敛了五六个金矿和铁矿吗?
还没算上谢家,以及两家之外的附属家族。
但朝堂中的蠹虫,该除还是得除。
私卖官位、泄露考题——他依赖的从来不仅仅是影宫,手下自有探查官员的人马。
朝里朝外所有地方,都遍及他的耳目。
世家对皇帝的试探不是毫无察觉的,双方都很明白其中底细,也很有默契的选择不去撕破表面上的平静,加上皇帝护着,华榕查东西自然畅通无阻。
但这两件事确实触及到了国家的根基,一旦摆到明面上,那就太污浊、太难看,也太不好收场了。
至于华榕,他这些年吸引了太多的火力,有太多人恨他恨得牙痒,他站在风口浪尖上,又确实有一点才干,所以顾青禹才会选中他。
用完了,再送去平息怒火,一举两得。
过了不知道多久,皇帝才淡淡开口。
“沈卿,这次,朕不计较你的过错,但你要谨记此次的教训,不要再犯。”
沈穆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口腔里都是血腥气。
他撑着地跪直,唇间渗出了斑斑血迹,原是他昏沉间咬破了嘴唇里的肉。
胡大监站在皇帝身后,居然有点不忍直视。
这位沈先生现在看起来狼狈极了,满头乌发凌乱地披在腰后,身体瘦弱又摇摇欲坠,像是一阵风就要把人吹倒了去,但偏偏好像有什么东西支棱着他整个身体,怎么都不肯晕过去、倒下,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刚才还唇色发青发白,现在被那血一染,红得妖异却又让人不得不发自内心的觉得漂亮惊艳。
还是这张脸生得太好了,胡大监暗自感叹,要是换做旁人,这般形容狼狈、心神打击之下,早就是面目狰狞让人厌弃了,哪里会让人生起怜惜之情呢?
沈辕陪着沈穆跪下,突然抬手握了一下他的手臂。
沈穆微不可察地轻轻点头,他不会跟皇帝硬碰硬的。
华榕一死不可挽回,但至少要护住香芸母女。
沈穆又是一拜,言辞诚恳:“陛下,华榕贪腐板上钉钉,但臣仍有一事要禀。”
“说。”
沈穆请胡大监去殿外取走了长风护着的账本。
“陛下,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华榕一再托付臣的,其中关系重大,涉及众多,臣自知身单力薄,无力相救于他,便为他尽力做好这件事吧。”
皇帝随手翻了两下,扔给胡大监,胡大监立刻捧着到了殿后,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沈穆目送胡大监的身影远去,身姿未动,纵然膝盖处已经被砖石冻得泛起阵阵刺痛,他脸上毫无异色,只低着头,疲倦地阖眼。
他不意外皇帝和胡大监这般不同寻常的举动。
瞧,皇帝连遮掩都懒得,就这么大剌剌的告诉沈穆:我什么都知道。
人的性命,在权力面前,到底算什么?
011终于重新连接了被沈穆单方面断开的意识,一瞧见沈穆这个样子,小猫慌慌叫个不停。
“穆穆穆穆~喵呜,不难过~”小猫舔舔空间里沈穆幻影的手,笨拙地安慰道:“穆穆,不伤心,你尽力了的,不怪你。”
“壹壹,别怕。”
沈穆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润温和:“别担心,我没事。”
小猫担忧地看着沈穆,穆穆现在,一点都不像没有事的样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胡大监终于重新出现。
他对着皇帝点了点头,皇帝露出了今天唯一一点真切的笑。
这账本原就是为了试探沈穆的,沈穆年纪轻,少历练,又常年在青梧山,底细品行都没办法一下看清楚,刚巧碰见华榕这桩事,那便顺手设个局,试试这人的才华和性子。
账本没有被删改过……顾青禹点点头,沈穆此人,中正冷静,不失柔软心肠,可用。
沈穆低低的弯下腰:“陛下,华榕有功有过,功过虽然不能相抵,但华榕贪腐所得银钱并未用及个人,所以臣斗胆,请陛下饶过华榕已经和离的发妻,及尚未成年的女儿。”
皇帝挑眉,这个要求不过分。
且……他叹了一口气,华榕这些年确实做了不少事,若非无奈,朝中矛盾尖锐,他不会弃了这把好用的刀的。
他明白沈穆的意思,他是怕世家对华榕的妻女动手。
可还没等皇帝开口答应,沈穆又说道:“陛下,华夫人已与华榕和离,女儿华年尚幼,她们母女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
皇帝甩了一下手上的佛珠,饶有意味地让他接着说。
沈穆吸了一口气,忍住心口的剧痛,说道:“请陛下开恩,允准华夫人母女二人改名换姓,更换户籍,并派人时时照顾,直到华夫人安稳度日,华年成年嫁人。”
沈辕心中一动。
像,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外表像极了若宣,连这一副柔软心肠都一模一样。
没等他深想怀念,身旁的沈穆却已经是强撑到了极限,直到明明白白的看见皇帝点了头之后,才彻底晕了过去,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