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殿里气氛肃然。
除沈辕、谢林之外,所有官员都退了下去。
胡大监奉上一杯热茶,顾青禹闭眼沉思不语。
过了不知道多久,顾青禹心中方有了决断。
“左相右相,以为此事如何?”
谢林一拱手:“陛下,官员贪腐乃历朝历代不可断绝之事,可此次盘查下来,数额巨大可称之为大盛立国以来最大的贪腐案件,涉及官员不胜其数,最为可怕的是,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居然关联着如此多的中、上层官员,可见问题严重。”
顾青禹甩了一下佛珠。
他明白谢林的意思。
华榕当年是以榜眼的身份外放出京的,按理说他一个小小七品,又出身寒门,是不可能短短几年取得如此大的政绩直升京官,说到底,还是因为皇帝有意栽培他。
华榕殿试惊人一答,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华榕出身江南一处穷苦县城,南方多雨,每至雨季常常淹没农田,毁坏房屋,当地官员想了不少法子,都无法彻底解决这一问题——其实治水并不难,难的是治水之外的事。
而华榕,自小就跟随家人饱受水患困扰,因为水患,他流离失所,甚至失去双亲……有了这样的遭遇,他自己少年早慧,善于学习,又极愿意下苦功——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探查河流走向、旧河道存在的问题,心中早有构想。
因此,当年殿试题目“治水之法”一出,华榕便滔滔不绝,引起众人侧目。
——可惜他出身寒门,为了权衡,皇帝不曾点他为状元。
华榕身为榜眼理应入翰林院,但他志不在此,自请外放,上的折子里字字深刻力透纸背,可见其人骨气刚直。皇帝看重他,江南水患已然成了大盛的心头之患,便有意将华榕放置在了江南的一处水镇。
他到任不过三月,水患来袭。华榕苦等圣旨不到,先行打开了仓库,这才救下了大部分百姓的性命——这件事当时并未追究,此刻却成了华榕的又一桩罪过。
洪水退去,华榕有功,升任知府。此后四年间大刀阔斧,清河淤,建水库,改河道,组织百姓迁离原址、另寻他地安居……
顾青禹对他是十分重用,赞叹有加——可此时,呵,顾青禹冷笑。
华榕政绩突出,又是皇帝的人,乃是寒门中掌有实权的新秀。而谢林代表世家势力,如今皇帝扶持的寒门中人出了这样大的事,大而推之,不就是皇帝识人不清了吗?
这可是打压寒门的好机会。
顾青禹扫过案上的折子,上头牵连的,大部分都是寒门中高级的官员。
世家,未免太嚣张了一些!
影宫查探出来的名单,可与这上头的名单,相差极大啊。
沈辕眼见皇帝脸上冷意,不慌不忙上前一步:“陛下,如谢相所言,此事牵连甚广,因而更需要仔细查探,以防牵连无辜,最后反倒酿成党同伐异之祸。”
顾青禹往靠背一靠:“沈相说的有理,谢相呈上来的名单,说起来不过是与华榕交涉较为亲密之人,华榕之罪,不可如此轻易定夺。”
“再者,”顾青禹轻飘飘但实际上目光如刀,“春闱将至,吏部也出了丑事,却迟迟不见调查的结果,这吏部,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他把折子丢到地上,谢相八风不动,心有成竹。
世家挺立多年,他底气很足。
寒门在陛下的扶持下渐渐爬上了朝中高位,他作为世家之首,自然要对其做出反应——这次就是极好的机会。
顾青禹心底冷笑,面上肃然:“黄躜乃是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他既涉事,那么主考官之人,就要重新选定。”
沈辕不说话,老狐狸已然嗅到了火药味,自觉安分站好,一声不吭。
谢林眼珠子一转,也没说话。
他盯紧的就是这个主考官之位,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肯定不能太过张扬。
却没想到,顾青禹早有成算,且留下他们并不是商量人选——而是,坐山观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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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室墨香,砚石站在一旁看着顾晦一脸严肃地盯着字帖,可手下却歪歪扭扭一点形状都没有的字体,忍不住扶额哀叹。
也就沈先生好脾气,要换作大学士,非得把手敲断不可。
顾晦看着手下的丑字,默默搁下了笔。
好难……用笔写字和用刀杀人,还是……
他的鼻间仿佛又闻到了血腥气。
明亮如昼的牢房里,凌宇紧绷着脸,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阁主洗干净了手上的血污,顾晦冷着脸站在一边,摩挲着手下的短剑,耳边囚犯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水遍地,顾晦站在血泊中,只觉反胃。
“哼,还不死心?”段恕甩干净水,凌淼递上帕子。
段恕坐在椅子上,瞥着顾晦:“少主,风云楼可不是风雨阁,虽说重隐脑子不好行事糊涂,但杀你的命令可是数十年未曾变过。”
“可阁主虽口口声声称呼本殿为‘少主’,却不见一点尊敬之意,”顾晦转过身来,凤眸凌厉,“若非本殿有利用价值,想必阁主也不会留我。”
段恕沉默着,眯着眼仰视着眼前自己培养了多年的,武器。
顾晦:“我很清楚我的价值在哪,阁主不必时时提醒,就如今日——我说了我要亲自审,怎敢劳阁主脏了自己的手?”
话毕大步向前,腥臭的血沾湿了皮靴和统一的风雨阁制服,顾晦目光如电,手下利落,一刀插进犯人的心口。
凌宇抖了一下,段恕眼珠滚动,瞳孔震颤,倏然低笑一声。
果然是她的种,错不了。
无论他如何教导,有意偏移,顾晦还是会固执地坚持着一些根本不必要的东西。
教不坏,真烦人。
顾晦闭了闭眼,重新集中注意力练字。
但是集中不了,顾晦一段一段的回想着那日凌宇同他说的话——华榕一案复杂,牵扯众多,只能是死。
——但是看沈穆的样子,他似乎对这个人很是重视。
那本账本写的内容……他得想法子暗中查一查。
砚石敲了敲桌子,顾晦回神,看着自己笔下的鬼画符,心说还是用刀杀人比较简单。
“殿下……知行的字写得很好。”
沈穆赞赏着点点头,顾知行含蓄收笔,皇后抚掌而笑:“是沈先生教得好,沈先生教导有方,知行才能进步那么快。”
“皇后谬赞了。”
皇后带着沈穆来到了茶室,她亲自为沈穆斟茶,顾知行坐在一旁。
“殿下读书很认真,是很勤勉的孩子。”沈穆一手扶着茶桌,微微弯了一下腰身。
皇后注意到了沈穆的动作,便叫人拿了软枕垫在椅背。
“沈先生带着伤来给孩子们讲课,属实是辛苦。”皇后微微一笑,“本宫听说了沈府的事,也真是惊奇,沈相这只老狐狸,竟然能同时拥有一个极聪明和极蠢笨的儿子,当真是……”
似是看见了顾知行还坐在这里,不应说这些事,皇后看了一眼素华,素华领着顾知行离开,顾知行只得一步三回头——皇后看他这般,对心中的打算略有迟疑。
既然皇后主动开了这个话头,沈穆便接了下去。
“世上之事,大多如此。”
沈穆垂眸浅叹:“皇后所出的一对双生子,不也是天差地别吗?”
皇后当然知道沈穆想要说什么,但她没打算答应。
“沈先生何意?”皇后淡淡回道:“顾晦乃灾星降世,而我的知行,出生时就有吉兆,是天命之子,他们二人如何比较?”
“沈先生,你应该知道,本宫纵然身为皇后,也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事——当年若非知行出生带来吉祥意兆,本宫产下灾星,你以为我们母子能安然活下来吗?”
沈穆转了转杯子,心底一沉。
古人多迷信,女子地位低微,又不幸产下一个众所周知的不祥灾星,可想而知下场会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