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京城里可是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一开始,是那位抗旨不尊、拒不入宫,不畏皇权的丞相府长公子答应入宫,可进了皇宫却没出来,小道消息说什么的都有,各种猜测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有人说这位沈公子桀骜不驯,在陛下面前也毫不收敛,触怒陛下,被陛下私下处死了;还有的说,沈公子在宫中突发急症,一命呜呼……
最奇的是,这位沈公子是死是活尚未有确切消息,大理寺却很快来人进府一通搜查,那架势可跟抄家差不多。最终官兵们押了一列丫鬟小厮出来,个个哭喊冤枉,沈府门前闹得沸反盈天,百姓们磕着瓜子守在一旁,真是好生热闹。
沈府那点子破事大概没什么人不知道的——士子一朝高中状元,春风得意迎娶王家贵女,而糟糠之妻、原配结发典礼当天突然登门,而后自贬为妾,生下庶长子就一命呜呼……
沈府的八卦比话本子还要精彩,更别提后来的原配之子一鸣惊人、得青梧书院院长赏识之事了。
再加上世人们的普遍之心,那“有了后娘自然就有后爹”的俗语,舆论自然是一边倒的偏向于原配发妻,还有那幼失怙恃但自立奋发的长公子了!
热闹人们也看完了,小道消息也传得差不多了,但也有好事者很快发现了这两件事的关联,或者说是三件事的关联。
这第三件事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陛下将几位王家旁支放出了京城,明升暗降,都领了闲职。
这里头可是大有深意——王家乃是在世家里头都是数一数二的,外放出去的几个旁支都在朝中占着比较关键的位置,可这回陛下可是半分面子都不打算给,说贬就贬了,而王家居然一声不吭,就这么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时间、因果关系一联系起来看……
——哼哼,说不定那位沈大公子的事儿就与王家有关呢!
如此一来,沈穆就更得人追捧了——你瞧瞧,连陛下都为沈大公子站台,可见陛下对他、对青梧书院的看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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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银百花香炉燃着沉水香,烟气缓缓上升,遮掩了屋子里浓重的苦药香和不可忽视的血腥气。
临时准备用于安置沈穆的屋舍周围气氛安静异常,宫女太监们都放轻了脚步,唯恐惊到里头沉睡了多日仍不见苏醒迹象的病美人。
是的,就是病美人——没办法,这位公子生得实在太漂亮了,所以他们私下里都偷偷叫他“病美人”。
宫女们小心地用沾了温水的布巾擦拭沈穆的手、脸,那血迹久了便凝固在皮肤表层,她们不敢太过用力,这人皮肤太薄太白,用力过重,一擦便是一道红印,活似受伤了一般,她们心中的怜爱之情更甚,手上的动作便越发的轻柔了。
这位病美人昏迷了快十日,前三日时,太医半步都不敢离开,沈穆吃了那万宝丸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吐出毒血,这是因为万宝丸虽是极佳的解毒丹药,但药效猛烈,沈穆身体底子本就虚弱不堪,再加上那慢毒的摧残,更是把单薄的底子给毁了,全靠太医金针刺穴提着口气。
后来情况便好些,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人还是久久未醒。
沈穆此人关系甚大,黄老先生乃是青梧书院院长的至交,从沈穆中毒昏迷的那一日起就日日入宫,明摆着是施加压力。
皇帝急躁之下,把压力推给了太医院,整个太医院不眠不休,最终查出了沈穆所中之毒,正是王家秘药——醉春华。
这下事态彻底无法控制,龙颜震怒,沈穆乃是皇帝多次下旨才答应入宫的清流名士,王家明知此人的重要性,却还是要罔顾皇室的颜面,因一己私利挑起朝廷和清流名士、青梧书院的矛盾不满,其心可诛!
皇帝当下传了沈辕入宫,痛骂一顿后,先是撸了王氏的诰命,然后就开始着手清理王家在朝廷的势力,寻了几个由头,把王家的旁系丢出了京城,换上了寒门之人,又顺水推舟否了王家刚呈上来的今年推举士子的折子。
王家自知有过,只求能够尽量安抚住处于盛怒之中的陛下,暗暗忍下了这口气,随之尽数发泄给了王氏这个外嫁女身上——王家的资源不会提供给王氏之子沈扬。
就这样,皇帝借此事一通发作,剪除了王家枝桠的同时,还安抚了清流名士,现在,只待沈穆醒来。
此人的身份甚为敏感,但若用得好,不失为一手好棋。
黑子落定在棋盘之上,皇帝听着胡大监禀报沈穆已醒的消息,满意地看着眼下这盘原本陷于死局的棋局。
黑子彻底断了白子的合围之势,连成一片。
“沈辕老了,”皇帝喝了一口热茶,喉中回甘,“也该有人接手他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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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穆眼睫颤了颤,一下睁开眼,又很快不适应的闭上。
过于强烈的光照入屋内,刺得眼睛流出了泪花。
沈穆把身体蜷缩起来,把脸也埋进锦被里。过了几息,他再次茫然地睁开眼,屋子里只剩下太医和杨公公在一旁守着他。
杨公公靠着床柱打瞌睡,头发花白的太医拿着放大镜认真的看着医书,很是专注。
人是清醒了,喉咙中的痛痒也被一并唤起。沈穆下意识抬手就要捂着唇,努力吞咽着想要止住咳嗽,却发觉自己的手指裹上了几层白布,一边咳,一边懵懵地盯着看。
杨公公听到动静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扭头一看,果然是沈穆醒了,忙笑道:“公子醒了?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沈穆抬手,眼神疑问。
杨公公没注意到沈穆的眼神,转身赶紧叫人去禀报陛下。太医上前把脉,见脉象平稳,又仔细看了看沈穆的脸色,在他身上几处地方摁了两下,沈穆只在太医触到他左肩和接近心口的地方皱了眉,太医便清楚了。
“怕是损了心脉。”太医满眼怜悯,叹这年轻人命运多舛,却又觉得此人运气极好,得陛下看重,陛下还有意为他出气,感慨地抚了抚特意留长的胡须,“不过别担心,陛下下旨,举太医院之力为公子调养身体,老朽不才,会尽全力。”
沈穆拱手:“多谢太医。”
“诶,公子是有福之人,俗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太医摆摆手,也不知怎么的,他在太医院待了四十多年,最是知道谨言慎行、多说多错的道理,竟忍不住多说几句,想要宽慰他。
怕是年纪大了,多有感慨罢了。
这位沈公子可是不得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府那点子事能瞒得住谁?好好的世家贵女,偏做出这样的阴毒事,当真是失了气度。
不过,这孩子竟然没有长歪,反而长成了这般温润如玉、气质平和的模样——太医心中暗暗点头,不愧是青梧书院出来的人,还是院长的嫡传弟子,果然与众不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古人诚不欺我。
沈穆不知道太医的心理活动,他只是再一次抬手,太医终于瞧见了,解释道:“这是放毒时划下的伤口,不日就会好的。”
太医突然想起这位沈公子抗旨不入宫为的就是醉心诗书不愿让人打搅,忙叮嘱道:“就是这伤口有点深,修养期间,建议公子还是安心修养,写字什么的,还是让书童代劳吧。”
沈穆眨眨眼,长眉舒展,嘴角浅浅勾起,连带着眼角的泪痣都跟着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