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记不清阿爹的名字了,可能是我记性太差忘了,也可能是……有人故意不让我说。”
“对了,阿爹之前交给我的那些花,知知都有好好在养。说起来,阿娘从前也曾送过我一株花,本来一直半死不活的,近日却有好转,看它这些天的长势,大抵在年末初雪之际,淮江落霜时,便会开了。”
天光斜入,映在地上的影子恬静从容,女孩说完这些后轻快了许多,好似刚卸下什么重担。正值风过,影动,斑驳涟漪如脉脉春流水。
裴弃巫应时而问,语带疑惑,他是真的不解了。
“你阿娘是男鬼?怎么生的孩子?”
女孩不自觉挠头,指间缠着发尾的末梢,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什么不大光彩的事。
“我也不知,但阿娘曾经提过:城郊竹林寺,许愿灵验。我猜,或许……求子也灵验吧!”
“反正,在东渝境内,竹林寺的那樽菩萨,深得达官贵人们喜爱,他们三天两头就往那儿跑——大抵是求个心诚则灵?”
她絮语时,裴弃巫由始至终垂着眼,表情未曾变过一下。
女孩自觉没趣,倚窗凭栏望去,长街上柳絮飘零,风吹欲碎,聚散不由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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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薄金纸四下纷飞,在四壁通红的香炉内打着旋儿环复,猛地火势窜高一瞬,被舔舐得卷曲变形的纸灰骤然弥散开,缭绕烟气飘溢至殿外。
深山幽远,庙廓林立,落日影晕蔓延在杏黄色院墙上,青灰色殿脊此起彼伏。放眼望去,鎏金经幢,宝瓶脊饰,殿宇嵯峨,偌大竹林寺依山垒砌在绿树环抱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长风穿透薄雾时,和尚们的经咒声掺杂细微哔剥声悄然传至耳畔。
彼时,“段听祁”初至庙门,恰逢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朝会。
朝拜者络绎不绝,竹林寺沿途怪事许多。
擦身而过的老妇人小腹微微隆起,臂弯间挎着篮,粗布麻衣浸润满香火气,她正在和老伴儿合计此次还愿的事,她先前曾向神佛许愿过求子。
右侧方,一位五官扁平的男人着寡衫单衣跪伏于地,三步一叩首,面色虔诚。他口中念着经文,双手合十高举过头,而后屈膝俯地,额头轻叩地面。
兀地,只听“咚——”的一声,男人颈上那颗人头毫无预兆地掉了,轱辘轱辘在青灰石板路上滚过一圈,辗转于数人脚下,临了被个孩童当做皮球踢到鲤鱼池中,惊起一滩积水。
也是怪哉,男人缺了头却还好端端地活着,褴褛衣衫上不见半滴血。项上人头不翼而飞后,他犹不自知,仍在重复叩首的举动,景象颇为瘆人。
遽然间,一道探寻的视线肆无忌惮地胶凝在“段听祁”身上,“段听祁”察觉时面上不显,神识扫量间,恍地撞见一对红白相间的瞳孔。
映入眼帘的少年装扮精致,衣履镶绣金丝,行则鸣佩玉。
他的指尖苍白莹润,像极高门绮户里享尽雍容的富贵闲人。此时手中正捏着串糖葫芦,山楂殷红剔透,却莫名与少年突兀,显得不合时宜。
在他身前,颤颤巍巍匍匐着个人影,那人抖抖嗦嗦地告饶,语不成句,“小的……小的口不择言,再……再也不敢了,求二公子饶……饶过这次。”
少年罔若未闻般神色淡淡,他用糖葫芦串的竹签轻抬起那人下颌,言语冰冷,只短短二字,“张嘴。”
闻言,地上的人抖得更厉害了,漆黑的眼珠子写满惊惧不安,可又不得不从。
他小心翼翼地吞进糖葫芦串,喉咙被刺出血了也不敢停下,糖霜缓缓融化流淌,凝成晶块渍在竹签上,舌头尝到了浓郁的甜味。
悬着的心方要舒缓,下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口中碎开了,嘴里隐隐传来咯吱咯吱的碎骨声响。
落日迟暮时,眼前彻底黑了,他再看不清任何东西。唇齿渗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到最后怎么都止不住,腥味混杂着剧痛刺激得他吐了,费尽心力呕出来的是一堆湿淋淋的碎块与残渣。
“段听祁”再次见到那串红润透亮的竹签时,映入眼的不再是先前裹挟糖霜的山楂,那根细长签子上串着的——赫然是人的眼珠。
神识下移,蜷缩在地上的男子早已不成人样,空荡荡的眼眶汩汩往外溢出血泪,十指寸断,深可见骨。
长身玉立的少年有意饶他一命,没下死手,只叫他嚼了自身的眼珠、手指。天光潋滟静好,他微曲尾指时眉眼温润,端是副清雅样貌,可道出口的话意却十足薄凉。
他好似也在不解,“你这般的,也配妄议我师兄?”
……
与此同时,“段听祁”心底悄然浮上来一个念头——是裴弃巫的心声,絮语轻飘飘,述诸平常般。
“师兄,江敛他想杀你,我看见了。”
江敛?
甫一听到这个名字,芝兰玉树的少年如拂雾般面善了许多,好似早已相识。
恰在此刻,倦鸟飞曳归林,年老僧侣敲击暮钟,霎时,清绝钟声和着经咒响彻尘寰。
庙宇中人潮应声而动,万万红尘蝼蚁碌碌而生。其间,名唤江敛的少年朝“段听祁”遥遥一拜,传音入耳,字字清晰,“段师兄,别来无恙!”
闻言,“段听祁”身形一滞,微微蹙眉。
段师兄?
他唤的是段师兄!
不该呀,“段听祁”心想,自一体三魂后,他如今用的……分明是裴弃巫的躯壳。
江敛是怎么认出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