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轻舟闻言抬头仰望不染纤尘的月轮,絮絮而语,“嗯,临崖枯木,再得逢春。段师兄此道至简至清,亦有如此方明月。”
……
行至繁复错综山道尽头,峰顶上一厝修葺破落屋舍映入眼帘,悬缚檐角的白幡簌簌作响,腐朽陈旧木制大门前一口锈迹斑斑大钟兀自无人地款款摇动。
聚集成群伫立在枯枝败叶上的乌鸦齐齐扭动脖子张望向外来行客,深色瞳仁在黑魁魁一片的深夜中密密麻麻地转动,似潮浪突起,几只枯黑如柴草的乌鸦伏起羽翼晕头转向地从低空掠过,呕哑嘲哳叫唤着直冲冲撞上悬吊半空的古朴青铜大钟,斑斑锈迹剥落粉尘簌簌而下,紧接一道熟悉的清越浑厚钟声漾荡开。
推门入户,无意间扯断门沿处新织就成的蛛网,静待狩猎的蜘蛛悬挂一条白细丝垂落到段听祁面前,甫一两相对视,蜘蛛周身竟有几缕微蓝荧光浅浅盈溢。
倒霉蜘蛛挣扎着沿蛛丝往上攀爬,自它往后,屋内荒废空荡,久积尘灰,镌刻墙上的壁画线条勾连诡谲,翻落瘫倚的烛台香盏破败残缺,最显眼处梨木桌台上供奉的一尊尊乌木灵牌行行列列堆垒,阴森冷寂,仿似堵沉重厚墙压得段听祁几乎喘不过气。
“这里是祠堂?未免太过破落。”这般荒芜景象令段听祁犹疑。
[在暗室。]
不疑有它,楚轻舟视线悄然间游离到壁画上,形形色色的人俯首叩拜,惟以中央处马首是瞻,呆滞空洞如牵线木偶。
墙面坑坑洼洼几道深浅裂纹,楚轻舟放出神识探查时,死寂黑暗中隐隐有道视线投下了注视,稍纵即逝。
楚轻舟迅速反手凝出泠泠剑身直指壁画中央而去,伴随斑驳墙体哗哗然碎裂声,泛着寒气的黑色洞口揭开遮掩显现于前。
二人顺着暗道的一级级石阶往下走,沿路烛灯无风自燃,洇染开柔和光晕,成摞的古书沿途散乱堆叠。
在最内里的耳室,梨木矮桌上精细人鱼烛不明不灭,昏黄烛光下一摞摞剪纸裁成的细小纸人手牵手连成线,而在地面阴影背光处一只纸人被孤伶伶遗留下,看剪纸断裂处痕迹,像是被外力强行撕开。
梨木桌上一本古书摊开放置,段听祁移步走近察看,褐黄色纸页墨字模糊不清,依稀可辨:
【客自林中行,恰逢尸雨,潭中涟漪,只一人,余皆白骨。】
段听祁身形微顿,他试图挪动脚步,四肢百骸却僵劲得仿佛灌满泥泞。
啪嗒,啪嗒,键盘打字回音在耳边窸窣作响,声音飘渺仿如薄纱,像是午夜梦回之际魂牵梦绕的源泉。
段听祁思绪趋渐迟滞,如被捆缚上操纵丝线的木偶,脑海中各种凌乱无序念头似沉溺无光幽暗河底时濒死挣扎呼吸吐露出的一连串气泡,彼此争相聚散消融……
墨色浪潮席卷沉没地翻压下来,段听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思绪沉寂后视野逐渐转为漆黑。
段听祁像被突然摄住魂般诡异地昏迷不醒了,单薄身体随惯性支撑向前倒下时楚轻舟伸手接了个满怀。
[他怎么了?]
「不知道。」
意识混沌游离仿佛深陷记忆渊薮,浮光掠影间段听祁在迷迷蒙蒙中变得很轻很轻,仿佛从瑰丽疯狂的时间长河中游弋回遥远陈封的过去。
投映他周身悬浮的是一列列繁杂琐碎的线条,看上去颇似繁体字却更为错综无章。其中有两团字孜孜不倦地环着他转,段听祁不胜其烦地轻触了一下,那团事物陡然间化为星星点点流光汇聚到他体内,倏忽之间,段听祁清晰感觉到耳边嘈杂的键盘敲击音被诡异地拉远,仿佛奇异地凝固住了。
幽幽封闭空间内,段听祁微弱的意识体仿佛上完色般转为浑厚浓稠,像是悄无声息间吞下了什么东西。
“磕哒磕哒……”,是指节轻扣矮桌的声响,段听祁耳道里涌出后知后觉的嗡鸣。
昏黄闪烁的烛光扑朔迷离映射入目,他不适应地阖眼,混沌脑海中陌生记忆如沸水烧开般不断翻腾。
记忆影像在倒带追溯,其中情感最激烈的一幕是“段听祁”死前回放。
青年死死箍住脑袋反复捶打,却是无济于事,他的心智逐渐沦陷在外物操纵下,抬手间动作也趋渐迟滞,神色表情先是癫狂疯魔而后转为毫无生机的安静淡漠,像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无半点人气。
他弥留意识消散前还在挣扎叫嚣着: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有人在害我!!!”
“有人在害我!!!”
“有人在故意设计我,随便来个什么人吧,我不甘心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声音愈发低弱,而后再无声响。
段听祁脑子里那段归属于原主的记忆一下子凝然般平静,仿如无风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