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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家和万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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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二字拆解开来,是平与庸,递进关系。

平,平凡,稳当,不出挑。

庸,寻常,庸俗,碌碌无为。

这个被赋予了中性偏贬意味的词似乎贯彻梁栋妈的一生,她其实并不觉有何不妥,也不认为这两个字悬于头顶是一种冒犯,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二十多岁待嫁姑娘的时候,第一次从介绍人那里听到相亲那家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她甚至觉得,对方说得还挺对的。

“这次给你介绍的不是本地的,不过也不远,在什蒲,人家是镇上中学的老师,长得好,大个儿,家底儿也厚。”介绍人这样描述着对方的家庭情况。

彼时是一九九一年,梁栋妈二十六岁,过了年就二十七。

那个年代,又是农村,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实属不该,家里人都有责任的。

但梁栋妈自己不这样想。

她想得更多。

父亲是个“瘫子”,一瘫好多年,母亲因为严重的风湿病根本没办法干重活,而她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之一,根本撒不了手。虽然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但和嫂子刚结婚就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她担心自己嫁出去了,不靠谱的哥嫂撂挑子,家里活没人干,父亲瘫在炕上连个帮忙翻身的人都没有。

“你要是真为你爹妈考虑,你就得嫁出去,”介绍人坐在炕沿儿边,往院子里望望,然后压低了声音劝慰,“放心吧,听我的,你嫁出去了,你哥嫂保证就不打了,信不?你当小姑子的,总在家里住着不是回事,你嫂子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高兴的,你哥也是好不容易娶个媳妇,你也得为你哥考虑是不是?”

“而且我讲句不好听的,你家这个条件,我真是翻来覆去的给你找,才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对方也打听你了,说小姑娘挺不错的,就是平庸点儿,长相能力都不出挑,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冲你在家伺候爸妈这么多年,就知道你是能过日子的人。”

能过日子的人。

即便年纪有了,可终归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梁栋妈那时哪里知道,“能过日子”这句夸赞从他人口中、特别是婆家口中说出绝非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她也并不知道介绍人说成一家后收的谢媒礼具体是个什么金额,才值得如此费尽心力,总之,被爸妈满是希冀的眼神和哥嫂隔三差五的吵闹给夹在中间,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的那点苦衷被家里人更多的苦衷淹没,倒显得不值一提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样呢?

那就嫁吧。

就像介绍人说的,什蒲也不远,就算结婚了,想回家来还是随时都能回,是吧?

梁栋妈去拍婚纱照的时候还在想,等照片洗出来,要送回家给爸妈看看,那时能穿大婚纱结婚可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要让爸妈高兴高兴,回门儿的时候也要在家里多住几天,反正梁栋爸有婚假,可以带着他去瞧瞧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瞧瞧她在家里做姑娘时平日都忙些什么,除此之外也是存了点小心思的,她想向梁栋爸显摆下,看看她没结婚前在家里是有多能干,多么会操持,多么会过日子,以此拙劣单薄的方式来证明,虽然我家条件比起你家差太多,虽然我如此平庸,平凡无奇,但,我能当好这个家,对得起你从众多相亲对象里选择了我,我会努力成为你此生合适的伴侣。

原本一切都计划得不错,或许结婚真的是女人一生中重要的一座里程碑,总之,梁栋妈由不情愿到第一次对未来产生期待幻想,只用了一场婚礼的时间。

可谁曾想,都没等到回门儿,幻想就碎掉了。

因为酒席结束的第二天,梁栋爸就匆匆赶回了学校上班,原本说好的婚假泡了汤。

那时学校小,学生少,老师更少,年轻教师要想混日子倒也是能混的,但若是想进步,一点懒都不能偷。

梁栋妈委屈得哭了。

爸妈闻说,却只叫人带了一句话来宽闺女的心,也断了她想回家的心思:

“这是个好姑爷,不要总想着娘家,你现在有你自己的家了,好好过就行了。”

-

一九九二年,二十七岁的梁栋妈嫁到什蒲,落地即生根。

就像家里爸妈说的,这是她自己的家了,是她这一辈子要驻扎、经营和安歇的地方,可预见的一生,她大概率不会离开这里了。

亲戚和街坊邻居们对梁栋妈这个新媳妇的评价和婚前差不多,挺平平无奇的一个女人,没上过什么学,个矮,单眼皮,长得还有点黑,也不大会说话,不会“来事儿”,别人和她聊天,她就只会接那么一两句,不然就抿嘴笑笑。

真是“没一点能拎得出手的地方”。

外面的人没机会窥探这家子衣食起居的日常,不知这小两口在家里相处如何,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一二,比如偶然看见两个人一起出门买东西,梁栋爸个子高,腿长步子大,拎着东西在前面走,梁栋妈个子矮,两条短腿怎么腾挪也赶不上趟,只能小碎步快些跟。

不过梁栋爸身上的的确良衬衫和里面的白背心倒是干干净净,洗的又娇又平整,由此可判,这个新媳妇,家里活倒是挺能干的。

也就只有这一点,值得夸赞。

有人说,梁栋爸之所以二十七八还没结婚,是因为从前谈了个对象,在市里自来水厂上班,可漂亮了,各方面都优秀,但人家女方家没看上男方家,闹得轰轰烈烈最后没成,这才耽误了,最后只能匆匆相亲,找人介绍。

小城人言可畏,这话自然也传进过梁栋妈的耳朵里,梁栋妈倒是不太在意,经人介绍是事实,没什么可计较,再说婚姻这件事本就是外因太多,如果真如传言说的那样,她反倒有些心疼梁栋爸了,毕竟他之前那段是有真感情,没成挺遗憾的。

她嫁过来以后,没有什么不满,唯一觉得心里不太舒服的是,当初的介绍人好像骗了她,不是说婆家经济条件很好吗?可为什么家里看上去紧紧巴巴,一切开支都要靠儿子那点微薄工资呢?

婆婆不出门不挣钱不做家里事,每日睡到三竿起,公公喜欢打麻将打牌,据说是被人做扣,把前些年的家底都砸进了赌桌,现在外面还有欠账,仍旧不收敛,每个月家里的开支都不敢算,一算全是窟窿。

梁栋妈摸清了这些,顿感前途渺茫,嫁过来非但不能过好日子,反倒要勒紧裤腰带。她很怕自己婚前的那些美好幻想都被这张张借条拖进地狱。想不开的时候,想回娘家和爸妈诉诉苦,哪怕只是说说话,谁知还没等自己腾出空来,娘家的消息倒是先来了,是哥嫂托人打电话辗转来告知的,说是爸爸没了。

瘫在炕上那么多年,终究也算是有个人在,可就在她出嫁的第一年,人走了。

从前的旧话讲,女人结婚之后才算真正成人了,懂事了,梁栋妈其实不是很相信,可她的经历逼着她向这一代代人传下来的旧话伏首,小时候耳朵边翻来覆去很多次的那句“等你长大就懂了”,那时哪知会懂些什么?有什么东西,什么道理,什么难处是至于哽在喉头、两张嘴皮描述不出来的?但现在,她一瞬间就懂了。

这世间,确确实实有太多难言了。

她回家奔丧,给爸爸守着直到下葬。

娘俩深夜交心,妈妈肿着眼睛给她叮嘱,既然都嫁过去了,已成定局,就不要闹,不论你公婆如何,小梁还是个不错的孩子。日子嘛,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活法,现在闹开了,丢人的只会是你自己,谁让你当初选人的时候没有擦亮眼睛呢?

你自身条件随便拎出一点,都不如小梁,所以你要踏踏实实和人家好好过,两个人一起,什么困难都能过去,以后总会好的。

梁栋妈很想驳辩,不是我选的呀,这不是我选的呀。

可是听到哥嫂那屋深夜起夜的动静,翕动了两下嘴唇,最终还是闭了嘴。

后来,一九九三年,梁栋妈嫁到什蒲的第二年,也是在爸爸去世的第二年,公公也走了。

是脑溢血,在牌桌上,也没用抢救,当场就不行了。

同年,梁栋妈怀孕了。

一时间,喜事些许冲淡了丧事的沉重,这也是梁栋妈嫁到什蒲以后,第一件高兴的事。

她在此刻再一次想起那句旧话——女人,终究是要成家才会懂事。她如今想用自己狭窄的人生阅历为这句旧话做一个订正,她觉得,女人是要当妈妈以后才会懂事。

梁栋妈怀孕后,发现自己突然变得更“宽容”了,公公身后留下了一堆烂账,如今仍由她和梁栋爸勒紧裤腰带来还,她也不再抱怨了,她的全部心绪都被肚子里的孩子所牵动,幸福都还来不及,就连公公走后,婆婆忽然提出要和他们分家,她也只是生气,但没有太在意。

“我婆婆是个很自私的人,我当年就这么觉得,一个女人,一个当妈的,怎么可以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

梁栋妈坐在我的对面,捧着一杯热水与我讲述着,讲到动情的时候,也会表露出激动:“但我管不了,我是儿媳妇,她是婆婆,我管不了她的事。”

“其实我们都管不了对方,也根本没想管。”

梁栋妈的婆婆在公公去世没多久就提出,家里以后的帐要各论各的了。

她对梁栋爸说,你也成家了,你爸死前欠下的,理所应当由你当儿子的还。以后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一日三餐仍旧在一起吃,你们做什么我吃什么,我给你们交伙食费。

等你媳妇生了孩子,也不要指望我来带,我身体不好,带不了,你们有困难就自己解决,我这辈子嫁给你爸,如今也到头了,你们姓梁,我可不姓梁。

你们骂我也好怨我也好,随便吧。

梁栋妈这时抬头悄悄看了梁栋爸一眼。

发现自己丈夫垂着眼皮什么都没说,她也就只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她其实本来也没期望着婆婆能帮自己带孩子,那是个在家从不干活的主,要把孩子给婆婆,她自己还不放心呢。她知道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婆婆心里有怨,虽不明老一辈的那些纠葛,但她能感觉到。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婆婆竟然对连自己的儿子都这样心狠,她和梁栋爸为了还债,节衣缩食,一饭盒的萝卜丝咸菜也能吃几顿,但有一次她去镇上粮店帮工,提早回了家,正撞见婆婆在厨房吃猪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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