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把后续所有的都扫给你。”
等高世柒走后,丁年接收到虞岁的眼神,浅笑着说:“小人山,我无处可去,能收留我么?”
“你跟着她走,自然能受到香火,有我的符箓加持,对你的修为也有助益。”
“像孤魂野鬼似的漂泊这么多年,也不差这点香火了,况且我的画像不是跟她去了么?”
虞岁想了想,点点头。丁年身形一闪,消失不见。只是虞岁能感觉到,他就在她身边。
等阿元收拾好一切回来,看到虞岁仍然窝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有些好奇:“上次那个仇仙闹的比这次还大,也没见您这样伤神。”
虞岁半睁着眼,“不一样,上次顶多伤身,这次是心累,你知道玄学圈十大酷刑么?”
阿元似懂非懂的摇了摇头。
虞岁好脾气的指点她:“第一大酷刑,给桃花多三心二意的看姻缘;第二大酷刑,给摆烂的看财富;第三大酷刑,给自作自受的收尾;第四大酷刑,给自以为是一知半解的解释;第五大酷刑,给恋爱脑的看感情;第六大酷刑,给带着答案问问题的解惑;第七大酷刑,给非说自己有缘根的点醒;第八大酷刑,给想一出是一出的看事业;
第九大酷刑,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答疑;第十大酷刑,给嘴甜心苦业障累累的看因果。”
说起来,虞岁对丁年的感觉有些复杂,她佩服他经历了那些还能这样风轻云淡喜怒不形于色。
就像蚌中砂石化珠,又像热炉百炼成钢,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象征性形容词能囊括的,都不知道该说他心性坚韧还是该说他包容性高……换了她,换了旁人,做不到这样。
也不知是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伤无可伤,还是说他已经修炼到一定境界没有心了。
所以她对丁年,是有几分怜惜在的,或许,更重。
虞岁想过事情会有些棘手,也做好了处理横生枝节的准备,但她没想到事情的走向能这么离谱!
接到洛茄电话的时候,虞岁刚刚画好拔魂钉的符箓,就听电话那头洛茄语无伦次的说:“师傅,您能来一趟么?我不行了……不是,是她不行了,诶呀,您来了再说吧!”
虞岁心念一动,今天正是第八天,还差一天,还正好是月忌,当即问了一句:“是香火错了病重了?”
不知道电话那端说了什么,虞岁脸色凝重的挂断电话。
叫来阿元把画好的符纸交给她,“把这些符箓放到我早年寻得的归阳液里,浸泡够两个小时,然后按照我给你的地址来找我。”
缓了半晌,一把掀翻了桌上的茶案,“荒唐!真是荒谬至极!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啊!”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岁岁,你低估了人性的恶。”
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
等虞岁匆匆赶到高家别墅,洛茄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到虞岁,眼睛一亮,“您可来了,您快进去看看吧”,边说边引着虞岁往里走。
虞岁按下了洛茄挽住她手臂的手,“你电话里说的可是真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前几天都很正常,直到前天夜里,她在睡梦中醒来,突然衣衫不整、满面酡红的去到画像前上了五柱香……那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她眼睛里的癫狂和迷恋,她只对着画像里的丁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今天才明白,你是为我而来’……说完,又直勾勾的迅速回到床榻上,没多久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事情发展到此,我以为她是梦魇了,天亮就好了,谁知道后面越来越离谱, 她上香的时辰越来越久,倒是不再念请仙诀了,只是絮絮叨叨的抚摸着丁年的画像讲她和他的前世,讲他爱而不得的遗憾和她幡然醒悟的勇气……可是……丁年的岁数都够当她祖宗了吧?哪来的什么前世,都是她杜撰出来的!直到今天,她走到画像前,说她有了他的骨血,请他,不要辜负她……还说要他同她做一对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
虞岁感觉一口老血都要呕出来了,她咬了咬牙,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这话她倒是敢想,我都不敢听!简直是居心叵测!丁年是她的仇仙啊,选谁也不可能选她们高家人!谁教她上五柱香的?!”
这种情况,都不仅仅是没长脑子了,简直是魔怔了!不要命了!试想,一个山间精怪,要经历苦修、拜月汲阳、雷劫、车马关、讨封、学人、化形等等或多或少的考验,才能突破修为,接着还要历世,攒功德,等功德圆满之后飞升受封……
关关难过!最后不仅要毁在人的一己私欲上,还要背上不该背的恶名,虞岁都要替丁年恨了!
洛茄有些闪烁其词,支支吾吾的不敢说完整。
虞岁突然就清醒了,“洛茄,你有事瞒我,今天,还有其他人在,是当初茅山邪派的后人,对么?”
“师傅,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那道士说,只是找你说说话,不会害你的。”
虞岁就懂了,是了,这些嘴甜心苦的,坏心思弯弯绕绕跟莲藕似的,因果线乱的像毛细血管一样,也许眼下风光,但人在做天在看,一时找到谁身上,都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走到院中,“你就是那个勘破贫道先师风水势的无知小辈?”
还不等虞岁说什么,她身后的丁年凛然现形,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散发抱素月,天人咸仰观。
丁年长身玉立挡在虞岁面前,都不正眼看那道士,冷冷的说:“你待如何?”
那道士眯了眯眼,“哼,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野仙,上次没有让你魂飞魄散,如今倒是长本事了!”
“废话少说,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大厅里走出来一个慌慌张张的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把拉住虞岁,“你就是虞师傅吧,救救我女儿,她快不行了!”
虞岁被她拽着,回头看了丁年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但丁年懂了,“做你应该做的,不必顾及我,如果该杀,也是我来动手。”
人命当前,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虞岁深深的看了丁年一瞬,只说了四个字,“完璧归赵。”
说完转身走进大厅,入目一片狼藉,奢华的卧室里,高世柒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颇有几分出气多进气少的意思,短短几天不见,她整个人瘦的跟皮包骨似的,只胸腹部高高隆起……
“去给我接碗无根水来。”
洛茄有些愣,“什么是无根水?”
虞岁也有些无奈,差点忘了,把她当阿元使唤了,当下说的直白一点,“进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有一眼活泉,你去找个碗,在那泉水落地之前接好。”
“哦哦,好。”
虞岁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枚铜钱和五根彩色丝绳,又拿出一个草人,她把五色丝绳穿进铜钱里,五色丝绳的一端系在高世柒的手腕上,打了个金刚结……五色丝绳的另一端分别系在草人的脖子、两个手腕、两个脚腕上……
做好这一切之后,洛茄端着无根水回来了,虞岁把铜钱放进水碗中,问了一句:“丁年他,怎么样了?”
“跟那个道士打得难舍难分的。”
丁年原本的打算是,报了仇,再找这个道士,哪怕鱼死网破,也要覆他道门,但是遇到虞岁,他突然不想鱼死网破了。
他的命,现在金贵了。
因为虞岁说,佛不渡他,她渡他。
他也想对虞岁说,我不要法,我要你。
那道士看丁年还有空走神,有些气急败坏,“你还有闲情逸致想别的事!看来是没吃到苦头!”
丁年慵懒的接招,出手倒是狠厉,“那你倒是让我见见真章,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道门开始修嘴道了?流行用嘴输出?”
“畜生!受死吧!”
丁年冷哼:“自不量力!”
虞岁做好准备工作,凝咒法与指尖,在五彩丝绳上画符,不多时,就看到高世柒的手腕处鼓出一串密密麻麻像符字样的东西,活的,会动。
洛茄捂住嘴低呼一声,“这是……什么啊?”
虞岁淡淡的说:“他们茅山的蛊虫。”
“我的天呐,这么多?”
“这才刚开始,什么时候她这肚子瘪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收尾。”
蛊虫沿着五彩丝绳有规律的爬进草人里,高世柒的肚子肉眼可见的瘪下去,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洛茄忍不住说:“虞师傅,其实我一直想问,您不怕么?”
“怕什么?”
“怕鬼,怕仇仙,怕这些……恐怖的东西。”
“不怕,况且,我也没得选。”
“没得选?”
“嗯,五弊三缺总得占一样,跟这个比,其他的都不算什么。非要说的话,我不怕鬼,我怕人。”
“五弊三缺是什么?怕人?您连鬼都不怕还怕人?”
“鳏,寡,孤,独,残,总要占一样,三缺的话,大概就是缺钱缺德缺爱吧”,虞岁有些自嘲的笑笑。
洛茄还想说什么,虞岁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最后关头,不要打断我。”
说完,她一只手拈起水碗里的铜钱,放在草人的腹部;咬破另一只手其中一根手指,捻着五彩丝绳贴近高世柒的唇角……“天地正罡,邪物显形,恭请卯日星君驾临除祟!破!”
像是闻到了血腥味,高世柒的喉咙处传来阵阵声响,似乎是从腹腔深处延伸出来的。
大概过了五分钟,有一个鸡冠样的东西慢慢露出来,再然后是两个米粒大小的油亮的眼睛……又过了五分钟,一条鸡冠头蚯蚓身的母虫缓缓的爬出来……
察觉到洛茄要惊呼,虞岁清清冷冷的说:“喊吧,吓到母虫,它留一节在她肚子里,前面做的就都是无用功。”
等见到整条完整的母虫出来,虞岁暗暗松了一口气。
洛茄深深的喘了一口粗气,那母虫似有所感,调转肥壮又灵活的身子极速的想爬回去……
虞岁手疾眼快的用铜钱圈住了母虫的头,狠狠的瞪了洛茄一眼,“成事不足!”
洛茄满脸通红的退到高母的身侧,发现高母出神的盯着虞岁,不知盯了多久,“伯母,结束了,师傅正在收尾,世柒没事了。”
高母方才回过神来,“哦,真是辛苦虞师傅了。”
院中,丁年微微低头看着倒在自己脚边喘粗气的妖道,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有些怅然若失,“原来当初,我竟折在你这样的废物手里。”
那妖道嚇嚇的倒着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的有些诡异:“丁年,你很在乎那个虞岁吧?真可惜啊。”
丁年抬脚,鞋尖勾起他的下巴,“什么意思?”
“呵呵,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你只要记住,你,只是个畜生,不配爱人,也不配有人爱。”
这话,勾出了丁年隐藏最深的邪恶阴暗面和野性,他缓缓蹲下身,指尖轻捻,一簇黑的发亮的火焰出现,“你没有命看到了。”
丁年把火焰按进妖道的眉心,几分钟后,火焰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整个人呈现一种诡异的状态,暗色的衣服下能看到火焰在灼烧他的七经八脉四肢百骸。
丁年想,他都决定了,只要一个虞岁,他就算不配,他也想要,轮得到旁人置喙?
虞岁解开高世柒手腕上的金刚结,捏着母虫放到草人身上,用五色彩神紧紧的捆住满身蛊虫的草人,从包里取出一张符纸,画了个五雷灭鬼符,“元亨利贞,天兵地兵,五雷符罡,收斩邪鬼,斩祟灭邪,炸!”
草人轰然炸出一朵火花,黑烟一缕,虞岁松开手,草人悬在半空中,伴随着阵阵血腥味,开始燃烧……
门口传来阿元的声音,“师傅,符纸泡好了!”
紧接着又听到丁年的疾呼,“岁岁小心!”
虞岁刚要回头,就感觉到胸口处一阵刺痛,仿佛漏了个洞,她甚至能感觉到有风在胸口间呼啸而过……她低头,就看到有半个画着符咒的刀身露出来……
丁年在看到高母动手的瞬间就凌空起手一道掌手雷,但还是慢了一步。
或者说,那刀仿佛有灵魂,在碰到虞岁的一霎那就像是意识觉醒了一样,拼了命的往她身体里钻……
剧痛撕扯着虞岁,她只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丁年飞扑过来抱住了她,“岁岁,你怎么样?”
被丁年的掌手雷炸到吐血的高母笑的狰狞,“哼哼哼,哈哈哈,虞师傅,这是茅山派的断魂刀,莫说是你一介凡夫俗子,肉体凡胎,就算是丁年这种粗鄙野仙,也得魂飞魄散!你千不该万不该妄想带走这畜生的原身!你这是想动我高家的命脉!你该死!”
虞岁一把扯住想要动作的丁年,安抚的说:“不要再造杀业了,这些都是你修仙路上的绊脚石。包括我,也是。”
又看向一旁惊呆了的洛茄,笑的凉薄,“看到了么?我不怕鬼,因我知道鬼无法伤我半分;我怕人,就是怕这人心啊,伤我最深。”
“岁岁,别说了,我带你走,就算耗尽修为我也要救你!”
虞岁看的明白,丁年像一头驴,从不打低端局,只要有人顺毛捋,可保那人一世无虞。
虞岁拍了拍丁年的手,冷冷的看着一旁得意的高母,“你为了给我做局,不惜拿你的亲女儿作饵?”
高母冷笑,“是又如何?世柒什么都不会知道,你还有空操心这个,先想想怎么救你自己吧,茅山的断魂刀什么含金量你应该清楚!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身体发热、大脑一片混沌、记忆发生错乱了?”
虞岁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她现在不知道没关系,我会让她知道的,茅山邪术的含金量我自然明白,但你高兴的太早了”。
虞岁说完,在丁年担忧的目光和高母恶毒的视线里,缓缓坐直身体,盘腿打坐,咬破指尖,凌空画了一道召调人马符,“龙鹰地府,胡黄蟐蟒,清风鬼仙,我大堂人马何在?”
霎时间,半空中恍若出现了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形形色色的人马往来奔走,旌旗猎猎,一个在字,喊的震耳欲聋。
虞岁感觉到身体瞬间充盈了不知名的温暖力量,她反手自背后拔出了那把断魂刀,“阿元,符纸拿来。”
她用符纸包好了那把断魂刀,递给丁年,“收好了,这可是绝版。”
丁年颤抖着手接过,眼角闪烁着泪花。
虞岁笑了笑,凶他,“不许哭,我还没死呢!”
丁年破泣而笑,“我不会让你死的!”
虞岁找到高世柒说的佛堂,找到那个锦盒,打开,一具保存完好的尸骸出现在她眼前……
她颤抖着手,用泡好的符纸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的裹好丁年的原身尸骸,回头看着丁年笑了,“看,我找到了,等我,还你自由。”
“诸神,助我!”
掐诀念咒,登时,红光、金光、银光缠绕笼罩住丁年的原身尸骸,“起!”
虞岁话音刚落,符纸破,魂钉落!
丁年泪盈满眶。
虞岁抱着丁年的原身,一步一步走出高家别墅,路过洛茄的时候,还好心的提醒她,“给她俩叫个救护车吧,要快点哦,一个小时后,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咱们,后会有期。”
那晚的最后,虞岁安置好丁年的原身,缓缓闭上眼睛。
丁年只感觉这冗长而无味的所有存在的时光中所有的眼泪,都在这一晚,流尽了。
虞岁,其实很久很久以前,我见过你,那时候,我还不配靠近你……
但是没关系,从此刻到尾声,我会一直一直守着你。
丁年一边说,一边吐纳出自己的内丹。我这一身修为,总算物尽其用。
我狐族,生生死死,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有一个伴侣。只得一人心,相交,相付,相守。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虞岁有些无语的问阿元,“这谁啊?怎么总是跟着我?”
阿元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模棱两可的回答,“这是……咱们掌堂教主给您准备的……人吧。”
虞岁看着手里的罗盘,“再往前走走,不是这。”
“您……还记得找什么?”
“记得啊,找个三势风水穴。”
丁年笑了,虞岁不记得他了,但她还记得许诺过他的事。
虞岁,其实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起码,我和你,都活着。
还能守着你,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