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然回忆起了全部,因此自然也是知晓,在那段再见故人的回忆中,正是此人扮演了他的半个兄长。
“谢谢。”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生硬地挤出如此两字。
“谢我做甚?难能见到他一回,不怨我鸠占鹊巢吗?”萧望川打趣说。
“不。”浮漓嘴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如果是兄长,也会那样说,那般做。”
谢谢你愿扮作他的模样,叫我再见他一眼,听他一言。
纵然你非他,而我亦非当年之我。
“好了。”萧望川不自然地摸过鼻尖,甩甩手说,“怪唠叨的,言归正传,千年前之事,我很抱歉,可如今我切实要借四方镜一用,不知……”
“我知道了。”浮漓打断了他,“我同意借出四方镜,但这一回,请让我随你们一同前往。”
“好。”萧望川不假思索便应了下来。
先是继承了浮染沉渊两人的妖力,后又有掌有三大圣物,以浮漓而今的实力,不可谓不是世间难逢敌手,他若愿意加入,那对他们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
“时间紧迫,我们即刻出发,顾兄,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讲?”
从记忆幻境出来后到现在,顾渊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得几乎要叫在场之人忘了还有他的存在。
只见顾渊稍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慢八拍地摇了摇头。
“行,那走吧。”
“稍等。”浮漓先行一步打住了蠢蠢欲动的萧望川,“我准备一下传送阵法,半刻钟便好。”
“你会传送阵法?”萧望川狐疑地看向他,虽说修为达至元婴境便可使用了,但能用是一回事,会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萧望川不是没上过元婴,只可惜不待清虚仙尊将此法传授于他,便就驾鹤仙去了。
“嗯。”浮漓颔首,“兄长的妖丹里记有此功法。”
他先是一顿,而后再又补充说道,“不过我也是头回用,所以要再准备一会。”
萧望川闻言将眉一挑,原是这妖族内丹还附带有功法传承的服务。
如此便捷,也无怪乎妖族会遭此劫难。
从始至终,这场霍乱的根源,左右都逃不过一个“贪”字。
萧望川正还深陷兔死狐悲之慨中,却是忽而于余光中见得顾渊正偷摸着瞧向自己,于是将心中的那些门门道道统统抛之脑后,上前勾搭住他的肩膀,问说。
“怎么了,担心我?”
顾渊没有理他,但看那表情,分明是想给他一个白眼。
“你的心魔为何更严重了?”凝视着前人的眼睛,顾渊严肃问道。
“有吗?我......”
“你的额上出现了心魔印。”
寻常心魔仅能存活于宿主之识海,可若当其成长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地步,那便会借由心魔印在宿主的身体上显露出来。可以说,生出心魔印的修士离入魔仅有一步之遥了。
“是啊,你已经快入魔了哦。”在萧望川眼中,彼时的另一个他正坐在自己面前一棵巨木的树干上,打趣似的朝他招着手。
“你在害怕什么?”顾渊与心魔的声音在此刻重合,听得他心神震荡,下意识地后撤一步。
“闭嘴!”从腰间解下佩剑,萧望川用剑当即刺穿了自己的左臂,登时血流如注。而于此同时,站在他对面那笑得一脸玩味的心魔的左臂上也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血洞。
“真是怕了你了。”心魔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挣扎有什么用呢,反正现在的你也没有修为,成仙成魔又有什么区别?难不成是觉得丢脸?别逗啦!还能有谁比现在的你更招笑?”
“你看那浮染,是不是同你像极了?一样的骄傲自负,一样的死鸭子嘴硬,但有用吗?最后还不是死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妥协,没准这会还能活得好好的。听我的,就现在,用你手上的这把剑把浮漓杀了,他可不会提防你。杀了他,吸收他的内丹,你就有与魔尊一战的资格了,不觉得很诱人吗?”
“我为何要杀他?”萧望川反问道。
“毕竟力量这种东西,只有拿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心,不是吗?谁能说的好他会不会临阵反戈?人心隔肚皮,更别说你不过就拿他当畜生喂了几日,真当他会跟条狗似的一辈子就对你摇摇尾巴?别招笑了。忘了吗?你同他还有主仆契呢,大可趁现在就让他自己把内丹刨出来给你,或许你还可以留他一条命,借此机会研究一下这些个所谓的圣物能不能为你所用。”
“我不......”他下意识地回绝,但心中却隐隐有了动摇,殊不知他的每一次动摇都会叫心魔变得更加强大。
心魔还欲再说些什么,可回首间却发现顾渊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准确来说,应该是盯着他现在正处的位置,因为除宿主外理应世上再无旁人可看到他的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爬上了心魔的脊背,他本无实体,此刻却恍然觉得自己好似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顾渊沾点了从萧望川伤口处溢出的血,后而抹在了后者额上心魔印的位置,掩耳盗铃般地替他遮去了那物的痕迹,旋即又撕下了自己衣袖的一角,默不作声地替前人将左臂包扎好。
“八方镜......可以清除他么?”感受到被输入自己体内的丝丝剑意,萧望川抽出了一个略显疲惫的笑。
“但可一试。”顾渊沉声应道。
“真奇怪,他不怕我,却是很怕你的剑。其实从很早之前我就想问了,顾兄,对于心魔之道,你似乎非常熟悉。”
“谈不上熟悉。”顾渊顿了顿,“弱肉强食,心魔本就源于恐惧,只要将恐惧肃除,心魔便如无本之源,无根之木。”
闻言,萧望川哑然。可人生在世本就难逃七情六欲,消除恐惧说来轻易,可真要做起来却难如登天。修士修行的过程需戒骄戒躁,但真能做到这般的真可谓少之又少,哪怕是最以淡漠情欲为名的无情道其间也偶能跑出几个痴情种,更遑论是普通的修士了。
杀死恐惧在本质上与杀死自己并无他异。
“原是这般吗?在下受教。”萧望川浅浅地笑了笑。较之初次下山那会,他的脾性敛起了许多,这会竟能叫人看出几分温柔的味道,也不知究竟算好算坏。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情不自禁地用手抚了抚前人的脸,像是在给一只大型猫科动物顺毛。
“你是不是担心,我占了浮染的身子,见他所见,感他所感,故而再回到现实后,我会同他最后一般陷入癫狂。更甚者,会难以区分现实?”
萧望川刻意将声音压低,不叫另一头正还在忙活的浮漓听见。
“讲实话,刚出来时,我切实是恍惚的。初开口叫住浮漓时,听到自己原本的声音我还愣了愣,只当自己还是那浮染。”
“但是很快我就回神了。”说着,他覆手盖在了顾渊的手背上,眉眼弯弯。
“因为我看到你了。”
不是千年前的侍女翠翠,而是你顾渊。
是你的存在将我飘忽不定的魂魄再度定于此地。
“斯人已逝,而我亦有我之道,断不会步先人之后尘。我姓萧,名乐安,字望川,以前是,现在是,未来哪怕到死,也一直是。不会因旁的人或事而变,所以……”
话说至一半,他拍了拍顾渊的肩膀,“所以,请放宽心吧。”
恰逢其时,浮漓的传送阵法也已布置完善了。
顾渊走在他之前,却在前脚刚要踏入阵法之际为萧望川再度唤住。
“顾兄,待一切尘埃落定,你可愿上我青云门坐坐?”
浮漓听不懂此言,可顾渊却是听懂了。
世上也仅他一人可听懂这没头没尾,突如其来的一句了。
待一切尘埃落定,你可还愿长伴我之身侧?